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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祸国宠妃(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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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乐苑自早上起,就开始人来人往,虽说太监宫女们都有意压低了声音和步子,仍旧是吵吵嚷嚷,来往不绝。
宫道上傍着御花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建了一条街道,道路两边沿着路沿摆了一溜小摊。
有宫女太监在摊前挂起牛羊头骨,或者挂了一方小酒旗子,脚夫正忙着从牲口上来回卸下货物。
更妙的是,不远处搭了一件简易的茶馆,几位茶博士正在里面给客人添水,茶馆外拴着的驴子跟路上赶着的叫驴正对着互鸣,一唱一和的,跟打山歌一样。
梅虫儿和茹法真远远望去,就看见整条街道绵延数百米,贩夫车马,来往不绝,粗略一眼望去,足有一千人之多。
饶是两位陪陛下玩了几年,干过不知道多少出格的事,也被这阵仗惊了一下。
茹法真随手拦了一人,问道:“陛下呢?”
那人赶紧摆摆手,冲他打手势:“不能喊,不能喊。”
茹法真皱起眉头,跟梅虫儿看了一眼,面上都有疑惑神色。
他余光扫过这似乎从民间直接搬过来的市集,放低了声音:“什么不能喊?”
那小太监应该是新上来的,被拉过来充人数,也不认识两位制局监的大监,只是看他们衣着繁复,自有华贵之气,行了个礼,小心解释道:“两位大人,陛下说了,在这儿他是市魁,谁也不能喊他陛下。若是喊了……”
他打了个寒噤,指了指不远处地上隐隐显出来的一条血迹:“要被拖下去打板子,谁都不管用。”
梅虫儿嗓子一尖:“市魁?那要是陛……那位担市魁,谁来担市令?”
两人心里都浮现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就见那小太监抹了抹汗,小声道:“是莲……莲贵妃。”
梅虫儿眼睛一瞪,连声催促:“市魁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陛下做市魁役吏,给莲贵妃跑腿,这还真是……
他们陛下干得出来的事!
小太监连连应声,将身上货物先托了旁边摊子帮忙看着,还从怀中掏出铜钱来托管,当真是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他引着梅虫儿和茹法真二人走到市衢中心,正是一芳乐苑中一座殿室,前门敞开,门口有几位侍卫把守。
再往里看,就见正屋里搁着一方高台长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有一位坐在桌前靠着软塌,正叫人给她扇风。
如云的乌黑秀发梳成高髻,点满了珍珠宝石,白润的肤色如同美玉,削肩瘦腰、姿态楚楚,斜睨的勾挑狐狸眼里媚意横生——不是那位风头正盛的宠妃安莲儿,又是谁?
天气渐渐热了,宫妃身上裹了纱裙,柔软的纱边随着团扇扇起的风微微拂动,美人儿斜卧,肌肤映雪,体态风流,仿佛山间浅浅的云岚,极柔、极媚。
见这情景,任谁也要呆上半晌,魂魄一时半刻归不了身。
正当梅虫儿和茹法真两个去了根的也忍不住看得微微滞住时,突然听见一个不悦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两位爱卿……你们看什么呢?”
两人惊醒抬眼,就见他们刚才急着找寻的陛下,正一手执笔、一手拿纸,在案前写着什么,如今将镇纸往桌子上重重一搁,“碰”地响了一声,然后射来一道冷冰冰的视线。
知道这是惹了皇帝不快,梅虫儿跟茹法真急急跪下,眼睛也不敢抬,一声“陛下”压在嗓子里,只顾着砰砰砰磕头。
安夏看着萧宝韫一惊一乍,又弄出这么大阵仗,不由瞪了他一眼。
萧宝韫恼怒地瞪了回去。
他也不提让两个“爱卿”起来,只将手中墨水未干的宣纸往她面前一拍,干巴巴道:“这是街西杨屠户犯事的笔录。”
安夏瞄了一眼,哼道:“好大胆子,明知道本市令不通文墨,你这是借机讽刺犯上是不是?”
她微微坐直身子,唇角一压,似笑非笑地望着萧宝韫瞬间黑下去的脸,张唇作口型道:愿赌服输。
旁边侍奉着的宫女太监快把头低到地上了。
萧宝韫指节捏得咔嚓咔嚓响,盯了她半晌,又狠狠扫了门前跪着的两个鹌鹑一眼,冷声道:“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不许走,给我留着。”
安夏笑眯眯开口,从方才吩咐过的宫女手里接过一根两指宽的荆条,在细嫩的掌心拍了拍。
梅虫儿和茹法真:……
他们两个连脊梁骨都开始抖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们二位可快点折腾完吧!
安夏是听不见他们的祷告的,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谁让她现在是敢踩皇帝鼻子的宠妃呢?
她笑盈盈地冲一直站着的萧宝韫招手:“来,过来。”
萧宝韫望了眼她手中细荆条,正一下一下往白嫩的手心里拍着,拍出一道浅红的印子来,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望着那张笑圃如花的面庞走了过去。
安夏又道:“站好。”
萧宝韫沉默地低头看她,不说话。
她应该不会……
她不敢……
她总不能……
蓦然间,一条细细的影子闪过,那攥在纤纤手中的荆条,忽然就落在了萧宝韫背上。
她真的敢!
萧宝韫后退半步,又惊又怒:“安夏,你干什么!”
他管她是笑圃如花还是眉开眼笑,就不该对这个不分尊卑、不知礼数的女人抱有什么奇怪的希望!
敢动手打他,谁给她的胆子!
萧宝韫面上卷起风暴,恨恨道:“把莲贵妃给我……”
“谁是莲贵妃?”
安夏轻巧地截断他的话,聘聘袅袅地站起身来,美目流盼,细白的手里握着一根竹青色的荆条,宛如春日里抽出的鲜色嫩蕊。
她走路宛如猫儿一样,裙下双脚不盈一握,因此落得又轻又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栽倒。
萧宝韫黑沉的目光望住她,不知怎么心里也晃晃悠悠,似乎随时会跟她一起跌倒似的。
他想叫人把她拉下去狠狠地打上几板子,或者将她手中的荆条给抽出来,将她按在桌子上打,然而话被她一截,就如同堵在嘴里出不来似的,再张口也说不出要打她的话了。
不能让步,不能让步,不能让步。
让这个敢骑他头上的女人知道厉害。
皇帝阴沉着脸色想道。
就见安夏走到他面前两步远,站定了抬头看他。
她笑吟吟道:“这里没有什么莲贵妃,也没有什么陛下——萧市魁,你可听好了?”
这目光又娇又俏,嘴角撅起,鼻头一皱,幽幽的香气传来,眼前的人儿带了少女般的天真和娇气,和不欺负到人决不罢休的刁蛮。
萧宝韫忍不住就哑了声。
安夏又道:“你私自挑衅上司,又言语辱骂,拒绝惩罚,你可知罪?”
不能纵着她,不能纵着她,不能纵得她无法无天。
萧宝韫咬牙半晌:“……我……知罪。”
“好得很。那我就再打上三鞭,以示惩戒。”
安夏扫视了一眼周边的侍女宫人,还有门口瑟瑟发抖的两只鹌鹑,暗暗勾唇,抬手在萧宝韫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
萧宝韫刚才被打得青了一条鞭痕,待这三下跟挠痒痒似的落下,紧绷的脊背蓦地一松。
他瞥了巧笑焉兮的少女一眼,心中冷哼:果然还是顾忌他的颜面,不敢下重手,方才那一下估计也是狐假虎威,想在众人面前立威罢了。
她想在这地方玩得快活,也就随她这一次欺上犯下吧。
萧宝韫略僵硬地拱了拱手,别开头去:“那下官……下官为市令读此状书。”
安夏连连点了点下巴:“读吧。”
她扭身坐回软塌,觉得自己从早上就开始被小皇帝欺压的郁气一空,简直是神舒体泰、神清气爽。
“愣着干什么?”她往身边站了老远的侍女一瞪,娇喝道:“还不过来给本宫扇凉。”
静琳稳了稳心神,将扇子从培玉手里拿过,上前一步给安夏扇风,力度和快慢把握得都巧,叫安夏舒坦地叹了一口气,眯起眼睛。
却说萧宝韫从桌边拿起方才写下的文书,再看安夏这副样子,又觉得气不顺起来,黑着脸两步跨到门边,将梅虫儿和茹法真踹开了去。
两人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下,额头磕在尖角,一个个都破了相,血线沿着灰头土脸的面上淌下,又疼又痒。
他们两个自打萧宝韫还是太子时就伺候他,陪他玩乐了这么几年,凡事都顺着他的心意,因此都养得细皮嫩肉的,早没吃过这苦。
只是如今撞在这枪口,两人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赶紧爬起来继续跪着请罪。
萧宝韫睨着他们冷冷道:“你们二人去市衢里巡查,但凡有违反秩序的、或是私下纠纷的,都叫侍卫拿来给我……”他顿了一下,又改口:“给市令大人好好审理。”
“听见了吗!”
他一声爆喝,梅虫儿和茹法真连连磕头:“奴婢遵旨,奴婢遵旨。”
“赶紧滚!办不好差事,我要了你们的脑袋!”
二人一哆嗦,连忙爬起来,弯背弓腰地走了,还顺便带走了几个侍卫。
萧宝韫扭头回看,就见着罪魁祸首正将手撑在塌上,托腮看他,拖长了声音道:“呦……我们市魁大人都知道招下属了。”
她眯了眯眼睛,笑道:“难得,难得。”
停了一会儿又叹道:“可怜,可怜。”
萧宝韫额上青筋直跳,旋身大步走到塌前,垂目俯视着她:“可惜什么?”
他嫌静琳扇的风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度,劈手夺了小团扇,呵道:“上一边去!”然后将手里只有他巴掌大的扇子扇得呼呼作响。
安夏掩了掩衣襟,看着这张年轻面庞上要吃人的表情,倒是气定神闲,伸手将碎发撩到耳后。
“可惜好好两个‘爱卿’,被打发去做杂役,转眼间就失了恩宠,可怜,可怜。”
萧宝韫蓦地一笑,冷森森道:“朕做得,他们如何做不得?”
安夏也懒得纠正他一会儿朕一会儿莲贵妃的了,翘着眼不说话,心道这两个佞臣跟小皇帝的关系也没有这么好嘛。
“难不成,”萧宝韫俯下身子,浅棕色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宛如一座大山压到安夏身前:“爱妃是怕一朝失了朕的宠爱,步了他们的老路?”
安夏秀气地白了他一眼。
萧宝韫见她这样子,气得牙痒痒,也懒得管什么赌约,按着她肩膀就要把她掀起来揍她一顿。
不揍简直难解心头之恨!
江佑江祀两位老臣凭借着先帝赏赐的铁券强行进了御花园,看见这一路兴师动众的情形气得吐血,好不容易找到他们的皇帝,就见他光天化日之下一手扶软塌,一手去掀贵妃裙,气势汹汹、急不可耐,不由心中惊怒,齐齐大喝:“陛下!”
萧宝韫一抬头,已经是要杀人的目光了。
他要把这地方围起来,关住,上了锁,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