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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绮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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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轻功极佳的人而言,想要在彻夜欢腾的醉红楼找出一条避人耳目的出路并不困难,却也绝非易事。路洵警惕的躲避着高悬的彩灯,在屋顶上悄无声息的快速奔走,像极了一只夜行的猫,翻身跃出高墙轻飘飘落在寂静的街道上,他舒了口气,刚走出一条街便又屏息凝神,轻轻按上了背后的剑柄。
他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显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假意若无其事的走向城门,伺机找出对方的破绽,却只感觉那人不远不近的跟在自己身后,始终没有暴露身形。路洵也是名门之后,自小傲气惯了的,当下冷笑一声,辨明了跟踪者的大概方位便斜身而上。那人也未料到这种情况,摇身就向回跑去。路洵紧追不舍,在对方消失在一堵深墙后停下了脚步。他认出这里就是刚刚走过的路线,里面到处都是轻歌曼舞,划拳行令之声。
遥望了片刻他转身离去,唇边挂着一丝诡秘的笑容。
直到掩上房门并判断再无人追赶后,余应觉才松了口气。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人竟会深夜拜访天望教的少主,似乎……谈得还很投机,本想暗地尾随其后探听些消息,没想到反被对方咄咄相逼,差点儿就暴露了形迹。
他,究竟来做什么呢?
余应觉倒在榻上紧紧盯着纱帐,转过千百个心思还是没有答案,索性闭了眼睛不再去想。
还是先等等看,迟些再汇报吧……只得到了这种程度的消息,一定会被那个人嘲笑吧……
日暮时分,萧逸轩跨进了醉红楼内的一处院落,不同于热闹非凡燕语莺声的他处,这里十分安静,丛丛的春兰幽幽吐露浓郁的芳香,平添了几分雅致。萧逸轩轻轻推开房门,里面漆黑一片,并未燃灯,借着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他看到了桌上摆放着饭菜,没有动过的痕迹,已经凉透。韶卿呆坐在桌边,眼神空茫,从床榻上整齐的被褥来看,应该是整整坐了一天一夜。
“你恨我,不应该跟自己过不去。”虽在安慰,但语气却并未因此而多些柔和。他拉了韶卿的手,只觉那只娇弱的手无力的垂在手心,“跟我出去吃饭。”
韶卿呆坐在原处不曾起身,怔怔的开口:“为什么,你们杀人会那么容易?”
从她盛满悲切的眼神中,萧逸轩知道族人在眼前被杀害的惨象又在割裂那颗柔软的心,稍稍放缓语气:“江湖上的事本就是这样,恩怨情仇纠缠不清,武林中人大概没有一个双手不曾染血。”
“为什么你说的如此理所当然?杀人不是不对的么?”韶卿眼神盯在一处,眼泪缓缓流下,“因为怎样的理由才会杀人呢?”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件事——生存,”萧逸轩瞳中的金色逆转,语气冰冷如刀,“谁胆敢伤害我要守护的人,我就先把他送入地狱。”
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一位美丽女子恬静的面庞,宛若一朵洁白的天山雪莲静静绽放,吐露摄人心魄的馨香,那双眼睛即使无法视物,空洞而茫然,却依然有着牵动人心的美。为了这张世间绝无仅有的容颜,哪怕冒天下之大不为,身首异处,也在所不惜。
“你要守护的人,是个怎样的人呢?”韶卿见那张始终不动声色的脸显出了些许动容,便知他想到了心底最重要的人。对方闭了双唇并不回答,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将头放在膝上,喃喃道:“我好羡慕那个人啊,能得到你舍命的保护。我的亲人都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会关心我了……”
她抬了头,眼角还挂着泪花,唇边却浮出一朵幸福的微笑:“你知道么?我也有很重要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为了他自己所做的事到底对不对。”
“如果是为了重要的人,不管对错,都应该做下去。”萧逸轩说的斩钉截铁。
“如此坚定不移,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啊……”韶卿的声音几不可闻。她擦去泪痕,站起来说:“你先出去吧,我换件衣服就随你去用饭。”
萧逸轩在院门外等候,抬起手细细察看。自己的手,终年冰且冷,没有一丝常人的温度,此时手心残留了淡淡的暖意,在那极寒的皮肤纹理间固执的不肯散去。他放下手,不知为何轻轻摇了摇头。
“不错的小姑娘,是吧?”不知何时时念连倚在外墙,轻摇折扇,“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她呢?”
“我想在此行结束后带她回西域,她早晚都会知道,而且她并没有向外人泄露的机会。”
时念连收起折扇插在腰间,神情惫懒,漫不经心的说道:“看来你的品位还不差,我也觉得那丫头甚是喜人,反正我现在形单影只,不如就娶了她吧,正室是不太可能了,做个姬妾还是可以的……”他兀自唠唠叨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好友的瞳孔蓦地收紧,瞬间金色的流光乍起,然而只得一霎那,又熄了火光,淡淡的游曳于点漆之中。
刹那间的反应是拒绝,“不行”两字已在唇边,几乎脱口而出,那电光石火时的闪念是超越了一切理性与克制,瞬间转过舌尖后又被他生生扼断在喉处。
他很讶异自己会有这种不假思索的反应,甚至是深深的迷惑。
时念连停住了话头,似是不经意的随口问道:“怎么,不行吗?”
“你见过无数女子,怎会看得上她?”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淡然的好像在为同伴挑选物品,“等得了闲,我亲选一位绝色美人送上。”
“不行吗?”时念连直视着他,反复问道,“她不能给我吗?”
“我不明白你看上了她哪一点,何必如此执着?”他抱了双臂,目中有了距离。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时念连冷然笑道,但觉按耐不住心中的焦躁。往常无论看上何等绝世的女子,萧逸轩都会欣然双手奉上,仿佛只是送上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此刻,为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相处时日无多的小丫头,两人之间竟有了紧张的味道。
心底的燥热化成熊熊火焰,愈烧愈旺,好像要把禁锢着的心熔化,在这般炙热的温度下,他失却了往日的冷静,有一种欲吐之而后快的感觉,确认一般再次问道:“你不肯把她让给我,只是因为她像你姊姊么?!”
萧逸轩微微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她……她像我姊姊?”不可能!那个性情泼辣心直口快的少女,怎么会像自己始终含着恬静淡雅微笑的姊姊?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所有的过往都被你忘掉了……”时念连惨然一笑,沉浸在回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和现在……全然不同。”
萧逸轩神态如常,心跳却剧烈加速,仿佛是擂紧的战鼓,满含了振奋人心的味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个陌生少女的时候,内心就涌现出的莫名的熟悉感,为什么费尽心思只为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为什么宁肯将自己置于险境,也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
原来那是失去的记忆残像,折射出的往昔的点点滴滴。
一旦与那个人相关,自己便做不到淡定。
一想及那张素雅的容颜和空洞的双眸,他的心狠狠疼了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惨烈遭遇,才使得那样明眸善睐明艳动人的豆蔻少女,变成了如今令人心疼的淡然?仿佛是心早已死去,复活的不过是躯壳,万般不入法眼,一片荒原般的冷寂。
如果,如果这个偶然相遇的少女真的和她惊人的相似,那么是不是可以由此来寻找失去的片段呢?念头一经闪现,便如藤蔓一般飞速生长,再也挥之不去,也许,自己想要将她带回昆仑,便是潜意识的决定吧。
也许,冥冥中真的自有定数。
时念连回身离去,转身时便已收起了强做镇定的微笑,事到如今,已无话可说。他想如往常一样对自己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待浮上面时已然苦涩。
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何必自讨苦吃……大概只是因为,心底尚自残存了一些侥幸吧。
萧逸轩目送了他的背影,终是没有出言挽留。回头看见韶卿换了身银红新衣,面色却并未因衣裳的映衬而变得红润,大概已将方才的对话听了□□,直愣愣的看了他一阵,说:“那时你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我的周全,原来是因为我像……你姊姊啊。”
默默叹了口气,萧逸轩挽住她的手:“走吧。”
好像木偶一样,韶卿任他把自己拉向灯火辉煌处。
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夜色如水。
一轮圆月斜斜的挂在树梢,静静的洒下柔和的金色的光芒,投影在平静无一丝波澜的莫愁湖面上,映出一轮同样优雅的水中月。
独自一人坐在湖堤,时念连扔出一枚小小的石子,打破了明月的分身,只留得一片残影,恍恍惚惚的朦胧。从袖中拿出那把形影不离的折扇,细细展开,月华光辉如同美人的葱根玉指,抚摸着那黑色的扇面,照映出上面极淡的笔痕。
同是黑色,纵是仔细察看也难以发觉,借着黄晕的月光,才辨出淡淡的影子,是工工整整的两行诗句:照水千寻迴,栖烟一点明。字迹挺拔俊秀,但笔法却稍显稚嫩,钩挑处带着几分顽皮,应是出自孩子之手。
几次都想将所有尽数告知,却生生咽下,今次,那种倾吐的欲望最为强烈,几乎违背当初立下的誓言。
“萧萧,”他喃喃的呼唤着一个名字,彷佛那人就在自己面前,“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不能啊……”
视线渐渐模糊,只有那幅画面愈发清晰的展现在眼前,恍若昨日。
八年前,自武当山上血战归来后,虽未受致命之伤,但胸口中的一掌也震伤了心肺。他却在此时得知,因缚仙索的龙血之力而伤及血脉的萧泠璎坚持要单独见他,否则便不肯医治。来至萧泠璎的居室,她已屏蔽了左右侍女,空茫的眼睛移向他的位置,干裂的嘴唇张了张,血珠渗了出来,却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最终她打破了沉默:“谢谢你救了我们。”
“当年承蒙照顾。若没有你们,我也活不到现在。”他凝视着那双记忆里调皮灵动的眼眸,此刻已尽数失去了光彩,心里不觉发寒,“真想不到,事隔仅仅一年,你们竟然……遭遇了如此大的劫难。”
他想到了现在依然昏迷不醒的萧逸轩,满身的伤痕,触目惊心,素有起死回生之称的神医睢霖墟号了脉象之后,沉默不语。
他紧握着双手,愤恨的说:“易渐渊,好歹毒的心!”
听了这个名字,萧泠璎藏于锦被中的身子微微一颤,经历了这死里逃生之后,刚过及笄之年的她彷佛一夜间成熟了许多,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后,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只担心萧儿的伤势。”
他的心此刻只有那个被折磨得脱了人形的少年,千里飞奔赶回昆仑,以惊人的毅力忍住前心的伤痛,还要时时续气护住愈发衰竭的心脉,日夜兼程,只为能让这个少年在散尽魂魄之前,得到妙手回春的救治。一路上,他亲眼目睹无力倚靠在自己胸前的少年倔强的不肯发出一声呻吟,连维持清醒都难以做到,无力感席卷全身,他恨不能以身相代。
“萧萧,他……”他的欲言又止,“他好像不记得了……”
萧泠璎镇静的说:“双亲的亡故给萧儿造成巨大的冲击,所以他失去了往日的记忆,这也许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吧。”
“什么!”他不由的愕然,不相信的质问,“难道……他,他已经忘记了我是谁?”
萧泠璎默默点头,熄灭了他目中的火焰。
“那怎么才能恢复呢?”努力平息急促的呼吸,他竭力思考所能想到的办法,“如果返回中原故居,可能就恢复记忆也说不定……”
“不行!”萧泠璎猛然坐直了身体,纤长的手指抓紧了被褥的边沿。半晌,才讷讷的说:“房屋已经被大火焚毁,那里只剩下了一片焦土。”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他不死心,“沐巫也许能够做到。”
萧泠璎定定的“望”向他,声音与神色同样坚定:“请您务必答应我,不要试图恢复萧儿的回忆,甚至于不要向他提及你们的相识。”
他惊愕:“为什么?”
“那段记忆对萧儿来说太过痛苦,若是想起,只会带来无尽的伤害。”萧泠璎的语气无法抗拒,“你也不想他受尽煎熬,对么?”
他怔住了,用冰凉的手背抵住发烫的额头,半晌无言,脑海里激烈的争斗着,不亚于不久前的那场血斗。
“好,我答应你。”他放下手,目光有些凝滞,略略发颤的说,“我永远也不会再提起。”
“真是愚蠢啊……”时念连把扇子轻轻贴在面颊上,喃喃自语,“一不小心就许下这么重的诺言。”
起身离去,笼罩于月华曜彩的空寂街道上,只落得一个寂寞的背影。
可是萧萧,你可曾知道,我活着就只是为了与你相逢……
皎洁无暇的玉盘静静的沉浸在碧水之中,似一只金色巨目,凝视着红尘世间,无声无息,却又知晓一切。
忽然,那玉盘中隐隐闪现出一张绝世美人的容颜,越来越清晰,镜面般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一层一层波荡开去。一阵微小的声音之后,水波陡然分开,从中心缓缓浮出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踏在碧浪之上,全身衣衫竟然没有丝毫濡湿的痕迹。
女子一副沉鱼落雁之貌令月娘黯然失色,眉宇间透着娟好入骨的妩媚,宛如双十芳年的妙龄少女,然而眼睛深处却散发出淡淡沧桑,又好似历尽人世沉浮的成熟老者。
她眺望着时念连消失的街角,眼神闪烁不定,忽地嫣然一笑:“我好像碰到有趣的事情了。”
她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也是足踏碧波,简短问道:“要过去吗?”
“不,再等等。还有些在意的事。”她妍美的眉梢微微皱起,有些令人费解的事萦绕心头,始终未得解决。一路上她发觉另外有人同样在跟踪自己的目标,行迹极为隐秘,虽露出些马脚,却一直成功的隐身于暗处。功力高强如她,竟也难以明了对方身份。
“唉,想不到退隐了几年,竟不知江湖上出了这么多厉害人物。”她摸摸面颊,偏头对着身后的人娇媚的一笑,“佑,我老了么?”
被唤做佑的人抬起头,露出的容貌是个俊朗的青年,“没有,您永远都不会老去。”
“呵呵,人总是会老的,像我这般自欺欺人,不过是徒劳的与时光抗争而已。”她凝望着躲在云朵背后的月娘,目光陡然凌厉,“不过,在我达成心愿以前,怎会甘心受制于时间。”
佑复又垂下头,风帽的阴影挡住了他的脸,如黑夜一般难以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