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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君主的仆人(6-1) ...

  •   陈泽风再度踏上去往公司的路,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他依然使用薄荷味的须后水,依然穿着廉价西装拎着廉价公文包,摇摇晃晃地挤在地铁上,除了一脸衰相,脸颊上还有一道被约翰下榻的旅馆玻璃划破的伤口。

      他是如此真实且确切地活在当下,而他脸上客观存在、也很疼的伤口是一个世纪前一块碎玻璃所造成的,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

      不过陈泽风并没有心情去品味这种奇妙,他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转业的事宜,甚至留意地铁上各种招聘广告。保护人这一行,挣得不多(甚至连上个月的工资都还没有给他发,虽然他也知道最近任务的失败率很高,但好歹还有底薪,免得他连房租都交不起),风险系数却不低。只是他现在任务成功率还达不到专业的条件,想想真让人咬牙切齿。

      大厦的楼下好像又有非法集资的受害者在拉横幅讨钱,乌泱乌泱聚了百十号人看热闹。陈泽风没有去围观,径自走了进去。不过今天看起来这事儿闹得还挺大,一楼大厅还有不少警察在维护秩序。陈泽风甚至都不用费事去打听,就从围观群众的议论中得知,今天这大厦里死人了。有人说死者是个在这里上班年轻女孩,因为情感纠纷被人杀死在格子间里;有人说死者是个中年大妈,因为毕生积蓄被骗走了想不开了在厕所上吊;有人说死者是个中年老板,因为创业失败所以在办公室里用自制手|枪饮弹自尽……总之各种版本的传言比比皆是,而且一个比一个离谱。

      陈泽风拨开人群,走向那个肮脏的小电梯。一个民警拦住他,查看了他的证件,简单询问了几句,得知他确实在这座大厦中上班,看模样也不像作奸犯科之辈后就放行了。

      陈泽风一边走上电梯,心里直嘀咕,这里闹事常常有,出人命倒是第一次见,死者也必定和这座大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人在死前,不知道会想些什么,是不是像他在那个沼泽中面对怪物时,除了本能的恐惧,其余的情绪都被挤压到了无踪迹。陈泽风莫名产生一些悲凉的情绪。

      他对自己曾经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如果当时那个夜晚,他遇到的不是楼曼朝,而且其他任何一个人,他或许现在也不会是保护人,可能同样拎着江南皮革厂的皮包在某个皮包公司上班或者在工地上搬砖。

      电梯几乎眨眼之间就到了十八层。他走出去,心事重重地走向老板的办公室,同时构思着要怎么拿系统出了问题的事情质问老板,同时要挟老板给他发补偿金。走廊长而昏暗,空无一人,老板办公室的门紧闭了,他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动静。

      这同样也是以前从未发生的情况。

      陈泽风怀疑过老板吃喝拉撒都是在这间办公室中,就是因为从来没有出现过敲门无人响应的情况。他试着推了推门,门锁着。

      陈泽风回头推开走廊中每一间办公室的门。有的门锁着,推不开;有的门没有锁,里面空无一人,地上散乱地摊着一些杂物。

      这是什么情况?

      紧急避难。

      这个词汇再度蹦入了陈泽风的脑海之中。十几年前因为杀手中两个特别厉害的角色四处捕杀保护人,致使三十多岁的保护人几乎断代,再结合之前系统出现前所未有的故障,陈泽风越发觉得有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但紧急避难的正常流程是,确保能通知到所有的保护人,并合理安排避难所,并不是系统的人全消失就完事的。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足以说明,保护人系统公司跑路了是唯一讲得通的解释。可是怎么可能?保护人系统一直都存在,就好比那个肮脏破旧的小电梯还会在十八层停留一样。再说它没有跑路的理由,既没有搞传销,也没有非法集资,更不曾听说过老板吃喝嫖赌欠了三点五个亿之类。

      陈泽风快步穿过走廊,再度重重地拍打老板办公室的门。

      没有人开门。陈泽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膝侧对着房门,用肩膀用力一撞。办公室房门的锁本来就是样子货,被陈泽风这么一撞,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宣告报销。办公室里黑暗一片,有一股长期不通风的沉闷味道。陈泽风走进去,在门旁边的墙壁上摸索一阵,找到电灯开关,打开了灯。

      不明亮的灯光洒满了房间,老板那张高背椅子依然背对着陈泽风,就好像老板还坐在那里,用电子音与他交谈一般。陈泽风踩着地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第一次绕过这张椅子,看向其中——

      当然,空无一人。

      陈泽风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这张椅子也很普通,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不过貌似从侧面可以说明老板应该是个人而不是AI或机器人。除此之外,办公室里虽然办公桌、文件柜、茶几等家具一应俱全,但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东西,连一座“第一届小区广场舞冠军纪念奖”之类的奖杯都没有。

      所以现在他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了,老板真的跑路了?

      陈泽风从办公室退出来,拿出手机准备再保护人系统中问问什么情况,但他发现保护人系统无法连接,主界面始终显示连接有问题。

      ……不会吧?

      陈泽风想着要不要通过电梯下楼算了,他发现走廊尽头有个人影。难道是跟他一样一大早跑过来上班结果发现人去楼空一脸懵逼的同事?他快步走过去,走廊里似乎始终弥漫着一层雾,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身影,也不知道这人会是谁。

      这人好像背了个或者报了个什么东西,那东西从这人的肩膀上斜伸出来一个细长的颈——陈泽风想到了,他早就该意识到,那是个琵琶,这人抱了一把琵琶!

      他站住了,定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听到了飞鸟翅膀掠过时扑棱棱的声音,他想起了郑文喆是如何死在那座破旧的居民楼中的,他还想起了郑文喆告诉他,琴霜渺杀人是多么的炫酷……琴霜渺的琵琶中有种东西,能够感受到人的情绪,能够唯一蒙骗住那种东西的情绪,是悲痛。

      陈泽风的神志突然又回归了,好像是灵魂回到了躯壳之中,他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他转身就跑,电梯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要赶紧乘坐电梯离开这里。

      扑棱棱的声音在他身后追着他,紧追不舍,就快要追上了……陈泽风加快脚步,电梯间显得那么遥远,脚下的地毯把他绊了一跤……要悲痛才能蒙得过琵琶中的那个怪物,所有死去的人,于西、赵小圆、盛世月、郑文喆、约翰,他们死在陈泽风的面前,陈泽风看着他们死去,还有没有看到他们死去的琴霜渺……

      可是,琴霜渺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是因为琴霜渺被容如意所杀,容如意才会匆忙逃命离开,甚至来不及向陈泽风解释所有这一切操蛋的事情都是怎么回事。难道容如意骗了他?

      为什么?容如意为什么要骗他?

      被容如意欺骗仿佛是被他背叛一般。不解、愤怒的情绪瞬间就掩盖了悲伤,陈泽风觉得那翅膀扇动般的声音已经追上了自己,开始啃食血肉——

      走廊更远的尽头传来一声爆裂声,声音不大,好像是有人踩碎一个气球,扑棱棱的飞鸟拍翅声马上消失了。陈泽风此时已经冲到了电梯前,拼命拍打着下楼的按键。

      电梯门缓缓开启,陈泽风正想要冲进去,胳膊猛地被人抓住,一个对于女孩来说偏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进去!”

      电梯门完全打开了,陈泽风才发现,里面没有轿厢。如果自己刚才贸然一脚踏入,这会儿可能已经摔死在电梯井了。他又惊又怕,心想不会今天就这样交代在这里,回过头,发现身后拉住他的人竟然是楼曼朝,而雾气弥漫的走廊中,琴霜渺早就不见了踪影。要不是他跑得一身臭汗气喘吁吁,他甚至会以为刚才和琴霜渺狭路相逢不过是臆想中的事情。

      楼曼朝穿戴朴素,不过陈泽风总觉得对方一身的运动装扮,还要戴一个硕大的蛋白石毛衣链有点怪怪的。

      “刚才是怎么回事?琴霜渺……还有,所有人都去哪了,还有老板……”他犹喘息不已,一口气问个不停。楼曼朝却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向走廊的另外一头走去。

      陈泽风叹了口气,趋步追上去。

      “大姐啊,你就不能多说几句话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我多冤啊,我一大早过来上班结果就是个这,上回给我排任务的时候系统还出问题……”

      “系统出问题?”楼曼朝定住脚步,冷淡地问道。

      “对啊,”陈泽风连连点头,“克苏鲁元素的任务,这已经超出我的专业范畴了,我本来都没法活着回来的。”

      楼曼朝却只是挑了一下秀气的眉毛,意思仿佛是说既然陈泽风还能活着回来,那说明任务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了,这里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老板也不见了,系统也登不上去了。”

      “一个星期之前,大概是上午十点左右。”楼曼朝一次性说了这么长一句话,陈泽风几乎要感动得泪流满面了。

      “是紧急避难吗?”陈泽风问。

      楼曼朝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不是。”

      说话之间,他们走到走廊的一间小厅中,这里有一个前台,还放着两盆早就枯死了的绿植。当然,这里不可能有人接待他们。一种古怪而渺远的声音仿佛从远方悠悠传来,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到天花板半明半暗的吊灯上,一个身着古装、怀抱琵琶的女子正倒挂的吊灯上直勾勾看着他们。

      虽然早就做好了会被琴霜渺再度袭击的心理准备,但她来这么一出着实把陈泽风吓得差点心脏病发作。楼曼朝高高举起右手,向下挥去,像是指挥命令乐队停止演奏的动作。啪的一声,吊灯灯光熄灭了,眼前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随后是凌乱的脚步声,好像是琴霜渺向某个方向跑去,楼曼朝在身后紧追不舍,陈泽风站在原地,一脸懵逼。

      ——以前没发现楼曼朝战斗力这么高啊。

      但至少这说明了一个事实,琴霜渺还活着。

      容如意与自己辞行的一堆话,统统可以归结进一个集合,那就是假话。

      容如意骗了他,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泽风知道容如意从未对他承诺过什么,可他依然会愤怒,被容如意耍了的愤怒。

      他大步流星穿过小厅,又到了走廊之中,楼曼朝和琴霜渺早就没影儿了。他正冲着一边张望,肩膀冷不丁被一拍,吓得他差点跪倒,结果是楼曼朝正站在他身后,一脸严肃。

      “琴霜渺跑了?”

      “跑了。”

      “之前……他们都说,琴霜渺死了,是被容如意杀的,容如意以前是杀手,所以他最后也躲了起来。”陈泽风忽然开口说道。这些事情,没有必要让楼曼朝知道,或者说,是不应该告诉她的。可是他很想说出来,他想要说出来给一个人听,即使这个人沉默寡言,好像每多说一个字都要支付一笔不菲的说话税。

      “也许容如意有难处。”楼曼朝说。

      “我想不明白他有什么难处。”陈泽风郁闷地说。

      楼曼朝转过身,背对着陈泽风。她仿佛在凝望什么,又仿佛只是在那里发呆;然而她终于转过身,看着陈泽风,说道:“每个人都有难处。”

      随后,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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