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忘如次，来生不见》谢薄言

9、清醒纪（二）

　　十丈软红堪停。
　　何家浅官位说小也不小了，十年内何家浅从七品芝麻官直升二品，可说是青云直上，如今又和盘踞在南海百年的轩辕世家结亲，也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那轩辕二公子虽说行为乖张，更“昭令”天下自己有了心上人，却大概碍着家族颜面，没有“非卿不娶”的明意，现今朝野结亲向为寻常，朝趟武林表面上虽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从西谨开国以来，朝野就从暗地里有数不清的渊源纠扯，更何况有朝官结亲武林雄厚势力，背地里有了依靠，也是让敌对政党忌惮三分。
　　所以虽说轩辕二公子如此狂诞，轩辕家有意结亲的消息一放，送到轩辕二公子手上的美人画像便多得眼花缭乱了，轩辕二公子细细挑了半天，就挑中了何染，传闻他当日道：“就她了，这姑娘无心，看着也比其他人顺眼许多，若娶了她，我当耳根清净，心无负担，也省得常儿委屈。”
　　众人本是羡慕死了何家，然而这话一传出，不免背地里生出多少嘲笑和□□，流言向来传得快，何家浅当日听了虽不过付之一笑，想必心内是气恼的，因此何染远嫁南海的日子没告诉任何人，并“要求”亲家低凋行事，只是接亲的喜船还很显眼，何家浅早早五更送何染到了渡口，他看着穿一身浅青的女儿，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叹了叹气，要说些送别的话。
　　何染却突地一笑。
　　“爹。”她说话时很少正视人，并不是不尊重，只是就算看着人人也会觉得她眼内的光聚不起一点，她道：“爹，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么？官位保不住了？”
　　何家浅一惊，皱着眉道：“阿染，你从哪里听到这些闲言？”
　　何染的眉微一压，像是要笑，偏又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眼中有了些顽皮又似不屑的神气：“爹，你不用瞒我了。虽然时人现下都认为朝野结亲是件风光事，但依我来看，爹爹腹中之计，这怕是无可奈何的下策。朝野暗地里交汇虽多，这么多年也没被摆到台面上，至于原因，双方彼此心照不宣，女儿也懒得说这些无用的话。爹，你若想到依靠武林势力来保护，必然是朝政上已至孤立无援之境。何况爹爹你这一搏如此之险，去巴结一个势力大得跟我们没任何交集的家族，想必已是断路，要靠这一搏来搏下我们日后的生存，爹，怕是女儿走后不出一月，你就要被皇上虚左以待了。”
　　少女回头看着何家浅震惊的面容，笑得安静：“爹，我愿以一身换得何家整家平安，这么多年，你从未重视过我，说不怨你真是假的，只是时常怨你我又心累。爹，临别之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奉劝爹爹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热衷名利过了头总是不好。”
　　少女登上船梯，淡然仍下来一句：“爹，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走之时，你也总应该看清我一点。”
　　三
　　海风腥咸。
　　何染从小到大鲜少出房门，更别提坐穿了，随船飘荡呕了几天，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如同染旧的布，王城离海南的路甚远，顺风顺水也是要两三个月的，何染呆在舱内适应飘荡就有一个月，于是众人对新夫人印象模糊，除了直接照顾她的张姑姑，有的人甚至都忘记何染这位新夫人。
　　管厨房的小四有一日清晨醒早，便到甲板上去散散心，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红日冉冉，初升的朝阳总令人欢欣雀跃，那女子却是低着头看大海，虽然背对着他，他却能明显地感到这女子的懒散和无聊。
　　他刚要喝问，三十余岁的妇人悄无声息地拍一拍他，他吓得转头，一见是张姑姑，抚着胸脯道：“哎呀，姑姑，你身手是越发轻捷了，什么时候怜悯怜悯我们，也把这’凌波曲‘的步法教给我们哪？”
　　那女子听到这边声响，张姑姑顾不得回小四的话，先敛了一礼，低眉唤了声“夫人”，小四转头见女子清丽如画的脸，好半天回不过神，被张姑姑一敲脑壳才赶紧偌道：“夫人......夫人好。”一张脸边说边涨红了。
　　何染摇摇头，想着别人是看不懂她这不合礼节的动作，颔首道：“请起。”说完回舱。
　　小四目送她的背影，赶忙向张姑姑打听：“那是我们的新夫人？天哪，真是从画里走下来的。”
　　张姑姑稳重，闻言只道：“你倒会用雅词了，不错，正是我们的新夫人。”
　　“啧啧，二少爷还真会挑，前头那个常姑娘就漂亮得不行，这下好，来了个更漂亮的。”
　　张姑姑脸一沉，叱道：“说什么话！夫人和常姑娘怎么能拿来比！”
　　小四一吐舌头，讨好笑道：“姑姑别生气，但......姑姑你不比我们这些粗人，你看看，新夫人是个怎样的人哪，好不好相处？”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张姑姑知道主子的脾性很大程度上关系到下人的命运，倒认真答了：“我看过女子不少，她这样的，可是头一遭过眼，待我们尊重客气，也从不摆主人架子，事情大多自己动手，神气时常是懒散的，不太喜欢说话，一说就问些漫无边际的问题，然后又突然断了，而且，过于正常了。 ”
　　“姑姑这是什么意思，正常不好吗？”
　　“你就不懂女孩心思了，寻常女孩，特别是他们这种官宦人家的女儿，常住深闺，可不像常姑娘在外面漂泊的。她们总是好奇自己要嫁什么样的人，何况二少爷先前就对她那么无礼，即使再羞涩，我跟她身边都快有两个月了，也不见她问我这桩婚事一星半点，连关于常姑娘的事都不问分毫，那只能说明她对我们二少爷一点心都不存。”
　　“那她嫁过来干什么？”
　　“就是这点奇怪了，我看这位夫人不是省事的，若自己不愿意怕很难这么心平气和地受这份罪，要知道，这是一辈子的事啊。”张姑姑一叹，觉得自己说多了，赶紧将小四赶回厨房，自己却被勾起心事：但愿别出什么乱子好。
　　四
　　轩辕家的婚礼让众人大失所望。
　　婚礼不是不热闹，厅堂不是不宽敞，接待不是不热情，食物不是不丰盛，问题在于，新郎怎么会在呢？
　　那个明言自己有“心上人”的人正正规规穿着大喜礼服玉树临风地站在显眼的位置，丝毫没有痛苦悲伤愤懑之色，一切进行顺顺当当，半路连个搅场的人都没有，成心来看“热闹”的人是耐着性子坐完了整个婚礼，仪式结束后，众人的心理都由幸灾乐祸变为后悔———因为轩辕二公子轩辕然也一表人才举止得当无论从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家世上相貌上都是一个择亲的好对象啊。
　　何染却懒得管别人的心理，喜娘扶了她进房后，她谴去所有的丫鬟，扯去喜帕，坐在桌子前一件一件取下头上的饰品，取完了就取手上，间隙听到有人扣门，她随意道了声“请进”，瞧门之人把门推开，站在门口轻笑道：“常儿，你瞧吧，我猜准了。”
　　何染正好取下最后一个套在臂上的碧绿镯子，淡眼瞧去，见着男子青衫卓立，女子红裙明丽，并肩站在一处，相得益彰，矫然不群。两人都笑吟吟的，举手投足之间是恋人不自觉的甜蜜亲昵。
　　何染看着那女子健康红润的脸色，突地问道：“你能常在外面闯荡吧。”
　　盛常微微一愣，又笑：“然也先前便猜你定不会坐着干等，肯定会将身上的首饰取下来，我还觉得奇怪他猜得这么准，现今一见你，倒觉得你本该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
　　何染微笑：“常姑娘真是个爽利人，我一看便知心。”
　　盛常眼珠一转，透出一股灵动，笑问：“爽利这两字我也就当仁不让了，你也说说然也是个怎样的人。”
　　何染瞥了他一眼，不客气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盛常拍手大笑：“入木三分！”
　　轩辕然也本一直微笑在旁，这时插话道：“常儿，你是帮着外人来作弄我呢。”
　　盛常嘻嘻一笑，毫不避讳道：“这话差了，姐姐怎么能说是外人，然也，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省得你爹见到我就摆那么一副脸色。”
　　女子笑语宴宴，有两分酸意，更多地却是促狭罢了，她说完之后足尖一点，曼妙无方，飘然而去。
　　轩辕然也苦笑一声，进门将房门带上，脸上早换了一副悠然神情，施施然坐到何染对面，女子没有正眼瞧他，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碧玉镯。
　　“二小姐。”
　　“二公子。”
　　轩辕然也微一愕，轻笑道：“我们都是家中老二，听起来挺有缘分的。”
　　何染眉一挑：“这话真不像二公子所说出来的。”
　　“哦？看来二小姐见我一面已对我知之甚深呢，八个字的评价也真是不客气。”
　　“二公子不也一样。”
　　烛火“劈啪”一声。
　　女子素白的指慢慢旋着镯，虽然话语暗藏机锋，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
　　轩辕然也注释了她再一贿而，才续道：“二小姐是个果断人，我也就不废话了，我喜欢常儿，你是知道的......”
　　“那干我何事？二公子也不用加上这个前提了，我嫁来时便知道你不会碰我，连见一面都会很少，道歉戴高帽子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如果二公子需要我帮忙，请告诉我，常姑娘是作什么的
　　？”
　　轩辕然也心里一惊，举止却仍是优雅：“二小姐何出此问？”
　　“你有心上人这事全天下人几乎都知道了，你爹不可能不知，他不同意你和常姑娘的婚事，并且听方才常姑娘所说之话，他是厌恶常姑娘的，我就想不通了，常姑娘相貌好性格好武功应当不差，除了家世配不上，还有什么问题。”
　　轩辕然也默然片刻才道：“不错，二小姐观察心细如发，常儿是个小偷。”
　　何染才有了一丝兴趣似的，颇玩味道：“常姑娘这小偷做得还真高明，别人死争也争不来的东西，她轻而易举地偷到了。”
　　“二小姐高赞了，在下又不是石头做的心。“轩辕然也淡淡一笑：”诚如二小姐所说，我需要二小姐帮我演戏，时间么，幸运的话一辈子，不幸运的话几个月。”
　　“随你。”何染将镯往桌上轻轻一放：“我若是你，当不管他人所说，带着常姑娘一走了之。”
　　轩辕然也莞尔一笑：“我竟是早先看低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