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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眷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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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艰难地颠簸在通往若羌县县城的泥地上。这里的气氛高达50摄氏度,空气干燥得让人几乎全身脱皮。林夏坐在车上,抹了抹额头,却发现连不断涌出的汗都在瞬间蒸发。
林夏叹了口气,努力忽视口舌的燥热,只希望尽快看到那漫天黄土中若隐若现的土屋。
一想到刘兴就在那里伸着脖子向这边望,林夏的疲倦就稍稍停歇了一下。
刘兴是他大学考古系的同学,说起来同时选择这么一个冷门专业也算是难得的缘分。眉眼传情了些时日后,生性内向的刘兴依旧没有胆量再迈出一步,倒是最后林夏实在憋不住了,在好友的鼓励下,提出了交往,还被人笑称是摘下了本世纪最后一个纯男。
其实对此,她自己也深感骄傲。
大学毕业后,她在一个考古中心找到了份工作,主要是处理一些没有多少价值的出土文物,而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刘兴居然决定放弃研究,去世界各地背包探险。
一贯软绵绵的男孩,任凭女孩说破嘴皮,也没有动摇分毫。
分别的时候,林夏哭得像个泪人。
车子又东倒西歪地咣当了一个多小时,土屋前那蓝中带红的布旗终于映入眼帘,还有旗下那个穿着脏旧背心的身影。
林夏露出了这一路来第一个笑容。
背上背包,她精神抖擞地下了车,看着心爱的男孩像往年无数个日夜,腼腆却快乐地冲着她微笑。
“傻小子,想本姑娘没?”
“....每天都在想。”他支支吾吾地犹豫半天,又一次红了脸。沉默片刻,却像犯了错的小兽般撩起眼皮偷看林夏的表情。
“白痴!”林夏瞪了他一眼,说想她需要这么害羞吗。
“如果我告诉你,”她凑近刘兴耳边,“我来的路上脑子里全是你....”
满意地看着刘兴琉璃般的眸子波光潋滟。
“真是个白痴。”
吃过晚饭后,他们就收拾行囊,准备往罗布泊出发。那是被当地人称为死亡之地的干枯沙漠,传说有胆量进去的人从来就没有出来过。
可是这对刘兴这种探险者来说,却是令人血液沸腾的终极圣地,他进过危机四伏的南美雨林,在大非洲的草原上驾车驰骋,独自登□□面环海的孤岛,却从没进入过这传说中的魔鬼之地。
这对他是个挑战,一个他用生命和热血为赌注的挑战。
这也许就是他性格的矛盾之处,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阴暗面,他喜欢用身体去衡量和体验大千世界中的危机,然后,从中获得无尽的满足。
当他把这个几乎要吓死父母的决定告诉林夏时,得到的是长时间的沉默和急促的呼吸,在过了将近一个世纪后,听筒那头终于飘来一句话:
“我陪你去。”
林夏说完这句话,不是不曾后悔的,她虽然热爱考古,也希望揭开古楼兰之谜,可是她很理智,从来不会无意或是刻意地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下。
这一次,她真是疯了。
可是,思来想去,她还是如约踏上了开往新疆的客车。
当徒步走进沙漠,林夏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放眼望去,漫无边际的黄沙铺天盖地,仿佛要延伸到世界的尽头。她修长而细嫩的手指在肩带上收紧,一种渺小之感在心中缓慢地滋长。
刘兴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这土黄色的世界,没有生机的土地在他那双澄澈的眸子里跳跃着。
林夏触到他那几乎是兴奋的表情,涌到嘴边的抱怨又硬生生地挤了回去。
这是他的梦想,她既然决定要跟来,就不能轻言放弃。
于是,她偷偷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瞬间被黄沙飞舞的天幕覆盖的村庄。
然后,又是一眼,
接着,又一眼....
“林夏,你...”刘兴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安,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他又何曾不知道她的感受,何曾体会不到她的害怕,“如果你...”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别想,这么伟大的壮举我可不想让你独自抢了功劳。”林夏打断他,莞尔一笑。昏暗的夜幕让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让她的笑容显得如此不真实。
刘兴低下头,苦笑,却没再多说。
在这方面,其实林夏比他还要倔强。
他们选择在夜间进入罗布泊是因为夜间的温度很低,相较于白日高达七十多度的高温,夜间就算冷得哆嗦,也好受一些。
沙暴骤起,将荧光指南针的屏幕覆得严严实实,刘兴连忙擦去,却在下一秒又被更厚的沙暴盖住。
“这下全得靠运气了。”刘兴心想。
他们闭上眼睛,用羽绒服紧紧地掩住口鼻和差不多整张脸,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里,眼睛只是个累赘。
没有了指南针,两人只能跟着自己的直觉前行。可是,直觉是从来不准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不仅仅是因为怕风沙冲进口鼻,而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此时心中最想说出口的话。
林夏被包在羽绒服里,只觉得快要窒息了。她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再撑一撑,再撑一撑,马上就会过去的。”
然后,她仿佛听到刘兴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回荡:“再撑一撑,马上就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风暴疯狂地阻挡着他们前行的身躯,可是却无法拉开他们死死交握的手,那双手,仿佛嵌进肉里去了。
这又岂止是一场对□□极限的考验。他们俩心里都明白,只要松开手,就真的输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路,天渐渐朦胧地被点亮,风暴停止,气温却一点一点地往上回升,越来越快,越来越热,直到两人再也走不动,跌坐在地上,背靠着沙丘,呼吸着死寂的空气。
“刘兴,”林夏唤了一声,她想撒娇说自己快不行了,可又怕刘兴会因此放弃,又改口道,“真好,风暴终于过去了。”
“嗯。”刘兴轻轻拥住她,将头搁在她的胸口,感受着那充满生机的心跳,“只要再歇会儿,我就会又活蹦乱跳的。”
林夏好笑地扫了他一眼。
“真没想到你也会这样开玩笑。”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等咱们回去了我一一说给你听。”
“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不行!你现在就说给我听!”
刘兴眸子闪了闪,就像两颗晶莹的露珠。
“现在说我怕你揍我。想听的话等我们回去再说。”
“我要你现在就说!”
“不行!我回去才能说。”
“你说不说!”
“不说!打死也不说!”
“你敢不说我现在绝对揍你个屁滚尿流!”
刘兴突然闷闷地哽咽一声,他的声音像被人硬生生地割断了。
“林夏...我求你....等我们回去,我绝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求求你....”他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
林夏瞪着他,表情有说不出的古怪。她突然倾下身来,温柔地吻去他的泪。
“别哭,你这浪费水资源的坏孩子。”
刘兴没有笑,他听话地止了泪。
“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正站在教室门口,和你的朋友有说有笑,那么的朝气蓬勃,那么得意气风发,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失落和疲倦的时候。也许那个时候,你的脸就刻在我的眼里的。
“后来和你接触,发现你也会哭,会笑,会生气,会伤心,会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而情绪低落,会为了分数而狗腿地巴结老师。那样多面的你,让我再也无法多看别人一眼。”
他突然坐直身子,静静地看进林夏的眼睛。
“我真的很爱你,自私地爱你。没想到,这份爱,竟会....”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来吗?”林夏突然打断他,目光柔和地看向远方,“也许故事没开始,我就知道了结局,所以我怕来不及和你分享,我怕错过这生命的最后一秒。”
刘兴突然一反往常的羞涩,猛地吻上林夏的唇,唇舌绝望地纠缠,好像没有明天一样地纠缠嘶咬。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终于恋恋不舍地退离时,目光坚定地看着林夏。
“我带来的水一滴儿都没有喝,所以等我死后,我的水加你的水应该够你走出这沙漠了。如果带来的食物,你就把我吃了吧。”
林夏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四溅,笑得喘不过气。
“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哈哈哈!居然让我奸尸。”
刘兴依然没有笑,那个青涩的年轻人仿佛在一夕间成熟了许多。
“我是说真的。林夏。”
“那为什么不是你走?”
“虽然这场挑战失败了,我也得陪上我的生命,可是我爱这里。可你不爱,所以你得走。”
林夏渐渐止住了笑。
“好。”她带着笑意答应。
第二个白天在两人相依间一点点过去了。刘兴闭上眼睛,在林夏温柔的抚摸下停止了呼吸。
林夏将刘兴包里的水和食物拿出来,塞进自己包里,又用刀割下刘兴大腿上的肉,她行动迅速,虽然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然后风干。
她得离开这里,必须得离开这里,否则刘兴的牺牲将会一点意义都没有。
靠着这残存的信念,靠着那些拿刘兴生命换来的食物和水,她终于在第五天傍晚,看到了那熟悉的村落。
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两腿的颤抖,颓然跌倒在地。
若干年后,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走下破烂的面包车,昔日的一幕幕清晰得恍如昨日。泪眼朦胧间,她似乎又看到那羞涩的男孩站在蓝中带红的布旗下,朝她腼腆地微笑。
当初的甜蜜,和被遗忘的爱恋,早已随着那熟悉的身影长眠于罗布泊漫天的狂沙下。
所幸,她依然活着,就算再艰辛,也还活着。
林夏的目光眷恋地看向罗布泊的方向....
....刘兴,死在你热爱的地方,你可幸福....
遥远的罗布泊中,一抹清泪缓缓地从男孩紧闭的眼角滑落。
....是的,林夏,我很幸福,所以,请不要为我悲伤.....
他的身旁,躺着刘兴梦中唯一的女孩,她的嘴角含笑,珍珠般的眸子一直温柔地凝视着死去的男孩,直到随着呼吸的停止,缓缓阖上。
...刘兴,你可知道,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热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