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稿04》鹭洲里

4、04

　　青芜跪在薛氏堂中的正下方，眼睛死死盯着厅堂之上的一幅匾额。

　　她的双手紧紧地攒着拳头，裙摆处拉出深深的褶皱。

　　怎么办？她现在到底应该怎样做才算合情合理？她根本不清楚，当整个人真正身处在这样一个封建的深宅当中，如何说一句话，如何做一件事。

　　不管她在大学时学过什么古典文化，亦或是闲来无事看的宅斗小说，终究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应当用一个何种的心态去看待“孟青芜”。

　　她究竟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角色，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xx庶女她看过这么多遍，薛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她自己再清楚不过。类似这样的宅斗重生文当中，当家主母多数还是处于一个不可挑衅的地位之上。

　　燕国公孟元榛曾经有过一位赵氏主母，在生育嫡长子之后悄然过世，但不过四年之后，孟家族谱之上便多出了薛氏的姓名。

　　虽然比不上赵氏出身京门大族，但薛家在朝野中也是钟鸣鼎食、根源深厚的烈烈大户，与朝野有着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

　　出身薛家嫡系的这位主母，曾经也是如今圣上作为太子时预备的正妃人选之一，不过后来因为先帝突如其来的赐婚，被许给孟元榛成为嫡妻。

　　青芜对于此人的印象只在于四个字：口蜜腹剑。

　　薛氏嫁入孟家多年，在这场与姨娘董氏的争斗当中，虽然看起来处于弱势地位 ，但其实却并不是如此。

　　薛氏此人，深通捭阖之术，当言则言，当断则断，做事只抓重点，抢点只抢先机。

　　这么多年，薛氏坐在主母位置上不动如山，一手掌握内宅上下的大权，凭的就是一份气量：拿得起放得下。

　　董姨娘确实让薛氏心里不痛快，但董姨娘的身份却是摆在那里不争的事实。不管薛氏在一天，还是不在一天，董氏就算再得宠也永远无法扶正，她所生育的一子一女，也永远只是普通的庶子庶女。燕国公贵为朝臣，再如何宠爱妾氏，也不会在孟家这样的大族之中做出宠妾灭妻的丑事。

　　二女一子，薛氏的地位已然是巍峨泰山、无法撼动。就算将来孟家是赵氏嫡子承袭爵位，她薛氏依旧是毫无疑问的老祖宗。

　　薛氏有天生的优越地位，若是她要出手对付董姨娘一干人，也不过就是借着其他人的手来借刀杀人，如此既能够置身事外，也能够将权力放在手心当中。

　　就如同昨天那场“诬陷案”，明里由老太太出马做了恶人，最后处置孟青芜的权利还是落在了薛氏的手里。

　　妻妾之争，放在这样的封建环境当中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是女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嫉妒心，薛氏跟燕国公半路夫妻，说不上多么伉俪情深，但燕国公好歹也是薛氏贴了标签的“所属物”，这个“所属物”就算薛氏不怎么看重，到底还是自己的东西，总是放在他人的手中把玩，薛氏心中当然也会不爽快。

　　不能在明面上跟妾氏有交锋，那就只能暗地里比谁下的刀子黑。

　　拿着对方的儿女出气，当然是一件能让薛氏快活的事情。毕竟十指连心，扎人手指其实比扎本人更疼。

　　所以，这也是青芜担心的一个问题，她不知道在这一段剧情里，薛氏到底会在她身上动多大的气。

　　不管薛氏动再大的怒气，就算是上板子，那也都是有理可循的。主母教训犯了过错的庶女，就是在平常人家也常有的事情。

　　可恶！那个二货作者！为什么当时孟青芜受罚这一段竟然只是一笔带过？而现在，要她来顶这个锅、受这个罪！？

　　再说到孟青芜的生身母亲董姨娘。

　　虽说在原文当中是个小妾，而且因为陷害女主最后下场挺惨。但排除因为剧情需要，而被作者设计的智商下线，单单就她跟薛氏主母的妻妾战争来说，董氏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里，也并不是没有大脑的炮灰角色。

　　起码在前期，她还懂得如何利用手中的先天优势——燕国公的宠爱，在薛氏的手里极力争取到限制范围当中最大的利益。

　　在成为一个反派角色之前，她还是作为一个母亲的角色所存在于小说当中的。

　　所以，作为一个母亲，她跟薛氏主母对抗、以及跟女主孟青若对抗的最大行动力在哪里？没错，她的子女，还有就是她自己的权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董姨娘出身寒微，混到如今在国公府中排名第三的成年女性地位，实属不易。

　　原著当中的董姨娘虽然做尽坏事，但其实也只是在这样逼不得已的环境当中，无可奈何之下做出的选择。

　　青芜好歹也是个传统师范类院校的历史专业混出来的，对于这些封建家庭内部的利益关系结构还是清楚一二。中国古代的嫡庶尊卑体系，远远比想的来的可怕和复杂。

　　古代闺阁女儿讲究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其实孟青芜诬陷孟青苏这回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不过正巧因为赶上“朝廷风纪整顿项目”，而略略有些出格而已。

　　就看薛氏打不打算拿她指桑骂槐，以而来对董姨娘出气了。

　　薛放她一马还好，若是打算揪住这辫子使狠劲，青芜也只能认栽。

　　青芜脑海里百转千回，所有的神经元都在抓紧一分一秒来构想待会儿为自己开脱责罚的言语。

　　天知道这个不靠谱的系统会什么时候发布新的项目？

　　一切都是未知数，她只得熬，熬到任务发布以后，才能算是松一口气。

　　厅堂之中，清淡的檀香从炉中缓缓溢出，化作一缕缕烟丝飘散开来。

　　早晨对府中女主人的问安是其他低下阶层女性同志们的必做功课，是以此时，虽然薛氏还没有起身，侍女们已经在堂中站立毕，将茶水一一置好，垂手温婉待主子们前来。

　　想来是时辰还未到，堂中除了下人，就只有静跪不言的青芜，以及坐在左列第二把楠木交椅上一副预备看好戏模样的孟青苏。

　　估摸着快到薛氏洗漱的时候，身后陆陆续续才响起女眷们轻柔行走的脚步声。

　　虽然堂中的主人未至，然而这样偌大的环境当中，来来往往，却再无一人敢出大气，连主仆之间的私语都是悄悄的几句咬耳朵，并没有一些通俗小说当中，女主人未至厅堂，而众女堂中唇枪舌剑的场景。

　　女主人的威仪，当然是不可以明面挑衅的。

　　青芜低着头，只能看见眼前触手生凉的汉白玉地板，因为擦得极为干净的缘故，略微能看见一些孟青芜本人的轮廓。

　　清清瘦瘦的一个单薄小姑娘。

　　这时，青芜余光之处瞟到一袭翠绿色裙角飘过，接着，便听见一个半大年龄的女孩子言笑晏晏地道，“近日微微的有些风寒，早起便懒了些，不似往常利索，差点误了给母亲问安的时辰，还请母亲见谅。”

　　青芜在那一瞬间，猛的抬起头来。

　　只听闻素手拨开珠帘的清脆声音，透过眼前绣百花图样的楠木架子大屏风，一个隐约的妇人身姿在侍者的搀扶之下向着众人的方向走来。

　　一刹那间，所有在座的嫡庶女，以及其后的姨娘妾氏们纷纷站立起来，垂手恭候着薛氏的到来。

　　那道身影不疾不徐地绕过屏风，下一秒，一个云鬓华服，三十岁上下容色优雅含蕴的夫人从容而出，对着适才姗姗来迟的少女笑道，“难为你了，身子不舒服还想着过来。”

　　青芜左上首旁侍立的翠色衣裙少女，正是薛氏的嫡次女，府中排行老三的孟青芷，今年刚满了十一。

　　在xx庶女的原文设定当中，孟青芷是一个辅助主角宅斗的角色，也是作为作者的菊苣为数不多写出了智商的配角。

　　作为反派的女儿，孟青芷跟孟青芜走的是完全的不同的路线。

　　在主角刚刚重生回燕国公府的前期时段，如果没有这位心存善质而公正分明的嫡姐的协助，孟青若要想在燕国公以及薛氏，甚至在后来的老太太慕氏的心目当中取得地位，那都是非常难的事情。

　　小说当中，孟家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各有各的性格特征与为人处世的方法，绝非一竿子反派脸谱化。

　　青芜不留痕迹地轻轻用余光一扫，左三首：嫡长女孟青芫、庶六女孟青苏、庶七女孟青若，右二首：嫡次女孟青芷，姨娘董氏，中间所空的位置是孟青芜自己的。其后的人员青芜就看不见了，不过想来也应该是到齐了的。

　　继昨天那出“栽赃陷害”的荒唐戏之后，仅仅相隔一天，当时各自心中有鬼的又这样面若相安无事、天下太平的一群女人，便这样一个个顶着假笑坐在这里。

　　根据一个多年看宅斗穿越的老书虫来说，这场面，这阵势，想来待会若是没有一场明暗交锋的口水战，她都觉得不过瘾。

　　这样貌合神离的情景剧，青芜这还是第一次正式体验。

　　薛氏与孟青芷问话之后，便没有了下一步的发展台词，青芜用脚想也知道，现在大家自然是看着场上她这个碍眼的人物出神了。

　　怎么开场？

　　青芜咬了咬嘴唇，俯身，将额头砰一声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颗心脏却在胸腔当中疯狂的跳动。

　　她从来没有向着谁这样卑躬屈膝的磕过头，跪天跪地跪父母，但薛氏并不是她母亲。

　　而现在，尊卑这个问题她已经顾不上多谈，怎样解决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还是先请罪吧。以退为进，这个时候不低头，还能怎样？手中无权无钱，无恃有恐，身份卑微低下，偏偏系统还给惹了这么大个一篓子。

　　“女儿青芜，给母亲请安，给母亲请罪。”青芜俯首在地，淡淡低声这样说着，一双小巧的手暗暗攒着拳头。

　　忍着。

　　孟青芜，你给我忍住了。

　　不管接下来的场面有多么难看，有多么让你下不了台面，有多么让你感觉到羞耻和无所适从，你都先给我忍住了。

　　你是个女配，没有人给你做的蠢事买单。

　　青芜暗暗在心中这样告诉着自己，在那一瞬间，似乎心境也沉静了下来。

　　薛氏缓缓落座于屏风前的主位之上，一双漆黑的瞳孔，紧紧地锁着眼前俯首下去的瘦弱女孩，虹膜深处划过一道寒光。

　　她不动声色，只是将眸子又轻轻一抬，将整个厅堂内各人神态尽收眼底，随即，才很轻慢客气地端着主母的架子，微微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