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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辰宿其二 ...

  •   于是林鸾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似是自找台阶般牵起一个略带勉强的笑:“也是,毕竟……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温敬垣张了张口,好像要解释什么,却终究没有辩驳片语,只是十分生硬地支开了话题:“你来寒苍门找我,是有什么事?”

      林鸾掌起了床沿的风灯,映亮了一室昏黄的暖意,缓缓道:“我义父曾是寒苍门外门弟子,十四年前将我收养,带上了岳麓山。
      两年后他自请离开门派下山经商,我也随他一路,从此后四处辗转,沿途做些行脚生意。去年年关的时候,义父罹患风寒去世,家里原本不大的基业也就散了大半,靠我一人已经没法维持下去。恰好我先前看到寒苍门有征发广纳贤才的榜文,自己也还粗通些医术皮毛,算是有一技之长傍身,便想着能不能回山谋求个一责半职。”

      林鸾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又补充道:“这玉佩是你十二年前给我的,我那时在山上认识的人本就不多,可以称得上相熟的也只有你一个,这才……自作主张地想来打搅。”

      说白了,就是家业凋零走投无路,收拾细软前来投奔寒苍门。
      然而人总归都是好面子的,这种怨天尤人的潜台词,无论是谁也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来的。
      林鸾虽不说,温敬垣却是听出来了,但他完全没觉得这做法有多羞于启齿,当下爽朗一笑:“何必说什么打搅?寒苍门历来就有燕金募秀、知人下士的传统,何况先前萍水相逢,你愿意施以援手、慷慨相助,之于我已是有救命之恩。我心中感激,正有邀你上岳麓山做客的打算……等到时候回了寒苍门,必定以座上宾之礼相待!”

      林鸾一丝不苟地把玉佩卷回锦囊内收好,轻轻点了点头,没吭声。
      温敬垣看他对那玉佩如此重视,这么多年都没舍得让它沾上一点污损,可见那信物在他心中分量举足轻重。温敬垣默默长叹了一声,十分理解他此时此刻不愿与自己多加言语的心境。
      这二十年来,因为他的善忘之症而给身边人带来的困扰,可以说是不计其数。或是失望、或是无奈、或是伤怀的目光,形形色色如走马观花,温敬垣向来见的多了。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渐修炼成了刀枪不入的磐石,学会了熟视无睹,学会了置若罔闻。
      ……但这一次,却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地败下了阵来。

      房内一片安静,针落有声,四顾无言。二人一度趋于融缓的关系又在不知不觉中拉开了一道疏远的横沟。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憧憧的脚步,伴随着一道咋咋呼呼的话音接踵响起。温烨一挑门帘,朝里面探出来半个身子,打破了一室沉闷的僵局:
      “你们要出来吃饭不?”

      屋内二人点了点头,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门前生起了一堆篝火,火舌翻卷,蒸腾的热浪扭曲了林间的景色。寒苍门的弟子围坐四周,拿竹签串了贴身携带的干粮腊肉,就着篝火翻翻烤烤。温烨倒还算有心,早早替温敬垣和林鸾留好了两份,架在一旁木柴上,迎着风口吹上了一会儿,此时温度凉的正好,入口里焦外嫩,不冷不烫。

      林鸾不愿推拒这份盛情,更不愿浪费粮食。但他实在没什么大快朵颐的心思,只问温烨讨了把小刀,割下几片碎肉,味同嚼蜡地囫囵裹了个腹,便匆匆离席了。

      “……这不好吃?”温烨动了动腮帮子,一头雾水,只好转向一边,请教师兄高见。
      “没有,手艺挺好的。”温敬垣含混地应付了一声,心里默默想:他大概真是生气了。
      温烨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筹划着接下来该怎么开口。温敬垣侧过眼,瞥了瞥他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还以为他要问林鸾离开的缘由。

      温烨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试探性地开了口:“那我能把这份拿来吃了吗?”
      温敬垣循着他目光所指看过去,赫然是先前那条割了一角,剩了大半的烟熏猪腿。
      温敬垣被他气乐呵了,朝他后脑勺虚拍了一记:“你个现世宝,出息呢!”
      温烨嘿嘿一笑,邪恶的黑手一把抓向猪腿,欢天喜地捧来啃了。

      ·

      林鸾身形踉跄,仿佛逃窜一般,三两下便湮没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外。他焦躁地踏着步子,走向后院一片幽幽竹林之中,刚一落定,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将袖口一路紧攥的玉佩一把扔到地上。

      手臂高高扬起,又重重挥下。玉佩落地,在泥泞的土洼中不甘地翻滚了数下,最终停在了几尺开外的草垛之中。
      昔日视若琼瑰的珍宝而今被他弃如敝履,连一个正眼也不愿意赏。林鸾颓然地靠倒向身后竹枝,双手死死抓紧了矩干,指甲深深嵌入其中,划出了一手鲜血淋漓的刻痕,像是在竭力抑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

      他不记得我了。
      林鸾想。
      他怎么能不记得我?
      他凭什么能不记得我?
      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怎么能……

      他先前云淡风轻的伪装在此刻通通卸去,无处宣泄的情绪如洪水般决堤而出。一双乌黑的眼深不见底,盛满了滔天的恨意。

      算了。
      他忽然又自暴自弃地想。
      他本来就不会记得我的。
      这个道理,早在十二年前我便该明白。
      既是水月镜花,就迟早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刻。
      至于不愿死心、不肯认命,那也只不过是我求仁得仁的业果,和别人没有半点关系。

      林鸾仰起了脖子,胸/膛不住的上下起伏,在更深露重的风里艰难地平复着气息。一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对上穹顶皎洁的月光,映得眼角红痣愈发明亮。

      林鸾颤着手,就着月华流转而下的指引,从腰间香囊中拈出一粒黑色药丸,张口服下。唇齿间顿时沁开一阵芬芳而旖旎的香气,如梦如幻,惑人心弦,似是一双扶危定乱的手,轻轻柔柔安抚下了他心底跌宕腾挪的万丈波澜。
      林鸾直愣愣望着远近丛生的翠竹,忽然绽开了一个茫然而空洞的笑容。

      宁可食无肉,但不可居无竹。
      林鸾十二年来将此一则奉为警世箴言、金科玉律。结庐所在,必得挑选依山傍林之处而居。原因无他,只为压制自己体内不定时发作的癔症与寒毒。
      执念难平,便成了魇。魇魔难灭,便成了癔。
      竹乃木中君子,望之可以清心静气,平定心中五蕴六妄、怨憎嗔痴。

      这十二年来他终日生活于暗不透光的地底,每天枕着蛇蝎蛊虫,伴着毒花异草为眠,以血肉之躯为鼎炉药引,试炼魔功,忍受着噬骨的寒毒在筋脉之中四处游走流窜。求生不得,投死无门。目睹着身边之人陆续以残忍之状暴毙,唯一能做的却只有惶惶惴惴计算着自己的归期。

      日复一日困囿于刀山血海中的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身心俱损的疯子。

      每次癔症的发作都会催速他体内寒毒的侵蚀,而寒毒带来的的苦痛尚且能靠服食曼陀罗来减缓,心底恶念丛生的癔症却是寻遍天地也无药可医。

      从邢元教总坛逃亡而出的一个月中,林鸾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动怒,竭尽全力平复时而狂躁时而阴郁的心绪。
      一路处心积虑苦苦压抑,却最终功败垂成。林鸾体内作祟十二年的寒毒癔症,在与温敬垣重逢的第一个夜里冲破蛰伏的禁锢,卷土重来。

      ·

      林鸾回到竹屋的时候,天色已交戌时。屋内只闪着一点豆大的烛火,将灭不灭,远远望去,与四境漆黑的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

      江陵道上荒芜一片,没什么值得游玩的去处。先前与邢元教一役,众人又折损了许多心神,此刻也没有什么观风赏月的闲情,早早便准备睡下。然而魔教之患未除,众人也不敢真正酣眠。好在寒苍门中弟子皆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练家将,一宿不睡也全然不至于精神不济,便三两两倚在门口,商议着轮流当值守夜。

      温敬垣原本也想跻身其中,却被一众弟子以养伤之名硬生生劝阻下了,连拖带拽塞回了被窝里。林鸾径自推门走入屋内,正对上他一双半寐的眼,不由放轻了脚步,走到床沿,寻了个蜷身之地靠墙歇下,伸手弹灭了灯花。

      “睡过来吧。”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音调中带一点踌躇的歉意。林鸾循声望去,温敬垣一双明亮的眼目光煜煜,好像是亘古长夜里一点引路的天星。
      他朝内挪了挪身子,腾出床侧一大片无人的空隙。林鸾迟疑了一下,缓缓走过去,平静道:“好。”

      二人面对着面躺下。林鸾看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身影,用力揉了揉眼睛,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曼陀罗所营造出的虚幻梦境,还是唾手可得并且确凿存在的真实。他不由屏紧了呼吸,怕是一不小心惊会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恬静。

      林鸾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温敬垣逐渐陷入沉睡的面容,良久良久,才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怪我。
      他无可奈何地想。
      这真的是,我第一次骗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辰宿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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