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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烛冥(1) ...

  •   回忆这种东西,泰半不是什么好物。
      譬如旧事之中凡是好的回忆,即便不过是些甘蔗渣,也能被漫长的岁月酿成甘美的小酒,至于那些不好的回忆,则又慢慢演化成伤口,每逢阴晴变化便会疼上那么一疼。
      好在这些所谓小酒和所谓伤口并不会时时刻刻扰人,你若不想起它们,它们便也安分,只是若一个不巧被你想起了,那么其中百味就需你自己好好消受了。
      茯苓此刻,恰正陷入了自行消受百味的窘境。
      自数月前中洲大婚时在浮生殿与商音重逢,她便始终使自己避免想起那些无谓的旧事,但今夜此时,在维摩诘天的长林殿,在清风半夜鸣蝉的好光景中,她便一时不慎在微醺中想起了几多过往,一时悲悲喜喜纷至沓来,颇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尤其不妙的是,因了这番回忆,她此刻再看商音便添了些别样的感触。
      当年谢邵的模样与他本尊不同,何况谢邵本是武官,自更多了些英武之气,而商音自当年创世之后便一直安享众生朝拜,如今俨然一个富贵闲人,说来与谢邵身上的气韵也相去甚远。但此时茯苓观之,又总能从他眉梢眼角依稀窥见几分当年那人的神采,而这几分相似则愈发令她恍惚起来。
      恍惚的倒也不单是她,细看去,商音的神色也有些微妙,大抵是因为他也如她一般想起了那些旧事罢。他方才还怒不可遏,此时却因一番回忆而敛起了脾气。
      他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颠倒之境是什么地方,你曾经亲历,想来最是清楚,不必我再多说。风华君要去渡劫、你想帮他,我不拦着,但你要亲自下去淌这浑水,我以为实在不妥当。”
      他这番言辞十分恳切,且字字句句都很在理,可惜它刚从茯苓左耳朵进去,便又立刻从右耳朵出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酒后仍有些泛晕的脑袋,对商音说:“旁的事情且可容后再说,但眼下我有一桩陈年旧事要请教尊座,还望尊座为我解惑。”
      她正儿八经的模样令商音挑了挑眉,不知她要说什么,只道:“说来听听。”
      茯苓神色冷静,眉头却皱起来,略有些迟疑地问:“当年你——当年谢邵死后……发生了什么?”
      商音闻言神色闪了闪,眼中一闪而过一抹晦色,继而又行云流水一般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问:“你不记得了?”
      茯苓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记得谢邵死前的林林总总,却对他死后发生的诸事全然没了印象。他死后,她又如何了?是同他一起死了还是苟延残喘了此余生?她竟一点也不记得了。她虽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健忘的神仙,却自以为不至于健忘至此,毕竟当年她在颠倒之境轮回了整整九次,每一次她都记得甚为妥当,实在没道理单单忘了这一段。
      可见这个事情它,有些不太对劲。
      她其实早在当年登仙之前就发现了自己记忆的疏漏,只是那时她一心想与颠倒之境脱开干系,这才没有多追究,此后整整三百年也都勉强自己不去回想,自然更没了追究的契机。今次既然恰好想起了当年这段往事,又适逢另一位事主也在眼前,想来还是将事情的缘由问个清楚为妙。
      哪料商音“唔”了一声,却道:“你晓得,颠倒之境的轮回幻境乃是一刹那一生灭,纵是而今你我在此闲话的工夫,已有数不清的生灵在那幻境中度过了一生。你的那一场轮回早已是三百年前的旧案,如今还怎能拆解得出呢?”
      茯苓噎了一下,又问:“诚然那鬼地方是一刹那一生灭的,诚然时间过去三百年的确是有些久的,不过众生轮回总应当有案底记录在册,若是尊座能着人代我翻找一番,想来便可得了准信——自然,若南泽的上仙们事务繁忙无暇关照我这等小事,我也可自行前去翻找,尊座以为如何?”
      她的这番献计十分周全体贴,当得上是算无遗策,哪料商音又训斥她道:“你这丫头未免忒不开窍,既然是刹那生灭的事,案底又是何其多?若是一一记录在册,便是卷帙浩繁浩如烟海了,我南泽焉能做此无用之功?”
      他言之凿凿,似乎也颇有几分道理,但茯苓总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可惜今夜她多饮了些误事的酒,以致于令她的脑子有些不大灵光,她支吾了两声,便再说不出什么了。
      这时又听商音循循善诱道:“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三百年前的旧案大可不必再去想了,不过这往后要不要再入颠倒的事可需你再拎拎清楚。待明日你酒醒了,便去找一趟风华,跟他说,这劫你就不打算同他一起渡了吧。”
      茯苓原本脑子里还混沌一片,听他一提起这事,倒是又清醒了些。
      她闻言不敢苟同,头头是道地说:“三百年前的旧案与风华君的劫数实在没有什么相干,尊座此言倒是提醒了我,既然南泽没了当年的案底,我便只有靠自己将这段记忆寻回,这样说来我便更应当虽风华君一道去渡劫,如此一来保不准触景生情、兴许便能想起些什么了。”
      茯苓感到自己十分机智。
      商音则气得差点又招呼下来滚滚惊雷。
      他眉头紧锁,正要再劝她,又忽而见此女神色一变,露出几缕媚色和戏谑之态,隔着亭中石几对他说:“阿邵你说实话,你其实不是怕我进颠倒、只是怕我应了他做他的天后吧?”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商音依然安坐,神情平静如同老僧入定。但其实当时她的那声“阿邵”,却在他的心上狠狠一撞,几乎要了他的命。
      仔细想来,即便是当年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一世,她也很少叫他“阿邵”。
      偶尔会叫,譬如深夜里二人最缠绵的时分,也譬如她难得娇气的时候,除此以外,她还是大多称他为“大人”。
      人的轮回多有变数,每一次往生都是如此,从肉身皮囊到脾气秉性,除了那些最根本的东西,其他的大抵都有些不同。她是傅苓的那一世,因平生遭际坎坷,性情格外隐忍些,且因出身仕宦门第,自幼极富教养,更不懂得什么媚态、什么戏谑。
      是以此时,当茯苓以此等神态说起当年对他的旧称,商音心中便难免有种奇异的感触。
      他心中有些波澜,面上却显得冷淡,答:“颠倒本幻境,轮回诸事不得做准,当年的旧称也还是免了为妙——至于你的婚配之事,更与本座无关。”
      他这番话说得冷情,一贯温隽的眉目登时便显得严厉起来。
      茯苓心中叹息,只觉得商音尊座的脾气虽看似温和,实则却又绝非什么寻常的柔情男子,他可以前一刻循循善诱,便可以后一刻撂下脸来,说到底,与那冷厉之名在外的中洲也并无什么不同。
      她的神色于是也冷淡下来,可是回忆误事,倒是撩拨起几多莫名的旧情,令她也不禁有些哀愁,一时言语间倒流露了些真意。
      她叹言:“我焉能不知那是虚幻?只是如今回想起那桩桩件件,其中笑也泪也,也都是出自真心——可惜你们这些神,总爱将旁人的真心看作是执念,非要将人锉磨得身心俱疲才肯罢手。”
      商音的神情有些松动,却不言语。
      茯苓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她只是足下略有些打晃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同他告别,然后略有些冷漠地对他说:“这事尊座不必再劝我了,颠倒之境我久未涉足,如今旧地重游也是好的——以后若无别的事,你我还是少相见的好。”

      千秋盛典上的果酿不是盖的,茯苓那日一通牛饮之后,回家睡了两天才清醒过来。
      这一醒,便见到璇玑坐在她屋子里,正和妙妙一起玩儿。
      璇玑听见动静便朝她看来,笑道:“可算醒了,你平日里总爱吹嘘自己的酒量,想不到区区几杯果酿便让你躺了两天,竟还不如我呢。”
      茯苓头尚有些晕,闻言也有些尴尬,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
      璇玑来到她床头坐下,递给她一碗醒酒汤,笑她道:“哪来的失手,分明就是能耐不到家——先将醒酒汤喝了吧。”
      茯苓睡了两日,浑身发软,连从被窝里伸手端醒酒汤的力气都懒得出,只就着璇玑的玉手将那醒酒汤喝下,一时神清气爽得很。
      茯苓笑嘻嘻地对璇玑说:“小娘子这般贤惠,真该嫁与个玉面书生俊儿郎,夫妻恩爱和和美美——恰鄙人尚未娶妻,小娘子从了我可好?”
      璇玑咯咯地笑,道:“公子虽尚未娶妻,却是个一早被天家相中的,奴家虽亦爱慕公子,却也要在这九重天讨生活,如此一来,纵然是胆大包天也不敢与储君殿下抢人了。”
      茯苓闻言有些讪讪,脸上露出些尴尬,道:“你……你都知道了?”
      璇玑翻了个白眼,道:“且不说两日前大宴上风华君单将你叫了走,只说以前种种,怕是整个九重天上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其余人老早便看出殿下对你有意——枉你唱了这么多年的折子戏,竟一点情情爱爱的精髓也没有学到!”
      茯苓更加讪讪,又还嘴道:“莫非你学到了?你要是学到了还能至今吊死在风云那棵歪脖树上?”
      这回轮到璇玑讪讪了。
      两个女子各自将对方的短接了一遍,又各自笑开,尤其是璇玑,因“歪脖树”这三个字笑得险些岔了气,二人又笑闹半晌,方听璇玑提起:“对了,你方才喝的那碗醒酒汤,乃是我从嘉云殿端来的,那位殿下虽未说什么,我却晓得他正盼着你去找他——嘻嘻,你要不要去一趟?”
      这声“嘻嘻”显得下流且猥琐,茯苓撇了撇嘴,说:“自然要去谢谢那位殿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烛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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