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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来龙去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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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十几年前,我跟符兰来到了这个村子。”
那时候符兰还是个婴儿,蜷缩在她怀中,被包裹在一块破袄子里,手脚都被冻得通红。符虞年纪也不大,衣衫褴褛,脚上的鞋子早就开了口,走几步都会有石子窜进去,把稚嫩的脚磨出一道道血痕,天寒地冻,用不了多久,这些血痕就会撕裂流脓,再被冻成水痕,黏在她的脚上。
长途跋涉几乎压垮了她的肩膀,铺天盖地压下的大雪中,只有她跟一个濒死的婴儿。
就在符虞以为自己要跟符兰死在这里的时候,她被附近的村民发现,并被带回了这个村子中。
陆尧跟在她身后,三个人走上了小山坡。
高处风大,呜呜咽咽的像是哀嚎。符虞说:“他们对我很好。给我换了干净衣裳,又帮我仔细梳好头发,用热水给我泡脚,再涂上厚厚的创伤药。符兰没有奶水喝,险些活活饿死,也是他们每家每户拿出了牛奶跟羊奶,一群人小心翼翼的给他灌下去。”
她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边,憔悴的可怜。
远处玩无数棺材横放,棺材板上花纹精致,云姜用手肘戳一下陆尧,说:“你看,像不像人脸?”
陆尧闻言望去,那棺材上的精雕白天看着像虫子,如今覆盖在月色下,阴影锋利,竟然真的像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他侧头看了一眼符虞,这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抬起了头,目光痴痴的看着下边,眼中不是漆黑阴森的实木棺材,而是缓慢亮起的灯火。
十几年前她拘谨的坐在炕上,手上被亲热的姑娘塞了暖水袋,两只脚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门外站着很多人,朴素而兴奋,都在笑着看她。
“这次来的是个小姑娘……真可爱呀。”
“好久没有见到小孩子了。”
这个遗弃者的聚集地非常小,很久才会迎来新成员。村子的形成难以追溯,村民们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间大门不闭,日子清贫却笑口常开。
符虞就带着符兰,在这里生活了下来。
他们年纪太小了,没有人起什么疑心。村民以为这一对姐弟跟他们一样,也是被偷渡客留在这里的‘东西’。
符兰的小衣服是隔壁的女孩子做出来的。那一家没有男丁,只有几朵金花,个个都活泼外向,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偷偷盯了符兰好多天,最后千挑万选,派出了面相最和善的女孩子,扭扭捏捏的走到符虞面前,跟她商量:“我、我们给小兰花做了好多衣服,都送给你……你能不能让我们抱抱他呀?”
符虞愣了一下,学着她的样子笑,说:“好。”
于是一群女孩子兴奋的冲上来,把符兰围在中间,像是抱娃娃一样,轮流把他抱了一遍,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吓到这个奶白的小团子。
符虞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
云姜两只手插在口袋中,往后一靠,靠在了一具棺材上。他没看符虞,似乎也没怎么认真听,视线停留在陆尧身上的时间反而比较多。陆尧没管他,皱眉问:“然后呢?”
“……还有前邻。”符虞说:“前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奶奶。”
姓李。
李奶奶院子里种了一排枣树,每逢秋天,脆生生的枣子都压枝头,一个接着一个,落了满地。她就坐在在院子门口,驻着一根拐杖,不苟言笑的看着每天从她门前经过的符虞。
符虞挎着小篮子,有些惧怕这个神色严肃的老太太,总是匆匆而过,头都不敢抬。
春去秋来,来年秋天,老太太终于开口了。
“站住!”
她威严的问:“吃不吃枣?”
符虞说:“我……”
老太太又说:“捡一些回去吃吧,枣子活血化瘀,给你家里的小兰花也吃一些,记得看好,不要让他把核吞下去,小孩儿喉咙嫩,伤着就不好了。”
符虞还是拘束,捡了几颗就跑了。晚上她家里来了另外一个大婶,给她送了一篮子鸡蛋,欲言又止:“李奶奶今天跟你说话了?”
符虞说,是。
大婶松了口气,笑眯眯的把李奶奶卖了:“哎呀,终于肯跟你搭话了。老人家倔,她喜欢小孩儿,惦记着你家小兰花好长时间了,还背着你跟我絮叨,说你又好看又可爱,跟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喏,她家枣子是每年都要收的,去年想让你去要,又不好意思开口,不知道找哪个瘪三问了个坏主意,劝她不要收,你肯定会来捡,结果硬是让枣子全烂在地里了。”
第二天符虞又经过李奶奶门前,老人家还是不苟言笑的脸,只冷冷的跟她说:“枣子好吃的话就再捡,我从来不收的,烂了也是浪费,还不如让你拿走。”
不仅仅是这两户人家,其他村民也是这样,对这一对孤苦无依的姐弟格外照顾,今天这边给他们送一匹布料,隔天就有活泼的小孩儿来陪符兰玩,符虞一手好针线活也是隔壁的女孩子教的,阳光温暖的时候,她们就在院子中,每人一个小马扎,慢悠悠的绣花绣千层底。
陆尧冷声道:“但是最后你还是杀了他们。”
符虞跪在地上,十指抠进泥土中,抓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低声道:“你根本就不明白……”她声音逐渐尖锐了起来,一双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厌恶跟悔恨,又夹杂着怨毒,“不明白我有多害怕!你知道什么是异类么?异类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你跟他们一样,可是你自己心知肚明,垃圾永远都是垃圾!包上光鲜的外表又怎么样?早晚会被扒下来,然后再被一脚踢出去!”
她跟符兰,不是遗弃者。
——她是被流放到这里的人生下来的,她没有流放者无法取下来的枷锁,但是却流着他们的血。
他们之所以会流落在外,是因为大雪封山,家中再无食材,父母能力不相上下,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就把目光放在了自己孩子身上。年幼的符虞常年生活在险恶中,在他们动手之前跑了出来。
符虞无声的颤抖着,说:“我带着符兰,也不是什么心存怜惜,而是想……”
想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多活几天。
陆尧顿了顿,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云姜坐在棺材上,懒洋洋的说:“手抬一下。”
陆尧配合的抬起手,问:“干什么?”
“这里暖。”云姜把手放在他腋下,使唤道:“好了,现在可以放下去了。”
陆尧:“……”
陆尧这会儿懒得搭理他,随着他去了。
符虞声音越来越低,沙哑的像是刚吞咽了硫酸,从胃到嘴,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恶臭:“这个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我的心思,他们夸我,说我爱护幼弟,天性善良,是个安稳的好姑娘。”
所有人都相信这个说法,甚至连逐渐长大的符兰,都觉得她真的爱他。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不是。
她把自己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每天缝衣服、做饭,蹲在院子中教符兰走路认字,另一个捧着过去的记忆,站在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她,你今天的一切安逸,都是靠撒谎得来的。
符虞瞳孔涣散,声嘶力竭,像是在给自己洗脑:“但是我不厌恶谎言,撒谎又怎么了,撒谎得来的也是我的!”
陆尧一针见血:“你不厌恶,那你就该乖乖接受谎言带来的后果,假的永远都是假的,被揭穿的时候也别觉得自己挨打挨骂是委屈。”
符虞狼狈的坐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她太喜欢这里了,太喜欢这些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人了。
这是她来这里之前,从未触及过的温暖。
她享受着靠谎言得来的一切,也恐惧被揭穿之后的驱逐。这些恐惧被她压了下去,深夜她一个人趴在床边,因为过度的惊恐而反胃,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干呕,白天伪装的分毫不露,像是个真正无忧无虑的人。
没有人看透她的本质,平和的假象维持了几年,破碎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一段连争执都算不上的讨论。
“你们听说过流浪者么?”
符虞手上的针一停,偏头看了过去。
路边有几个小孩儿,正盘腿坐在一起说话。他们绘声绘色,描绘着听来的故事。符虞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手垫在膝弯里,蹲下来,笑着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呀。”
她面目可亲,一双眼睛温柔如水,脸上带着一个酒窝,小孩儿们争着抢着喊她姐姐,跟她说:“我们在说流浪者。”
“我爹娘跟我说过的,这里有很多流浪者,他们特别可怕!”
“我们村子这么偏,就是为了躲开他们。”
符虞脸上的笑容不变,心却沉了下去,“不一定吧,说不定流浪者里边也有好人呢。”
那几个小孩子立刻就急了起来。他们围在符虞身边,睁着担忧的眼睛,七嘴八舌的劝她:“姐姐,你不要不信呀。”
“对呀对呀,你要保护好你自己呀。我爹娘说流浪者会吃人的……”
符虞笑了笑,耐着心跟他们保证,说看见流浪者掉头就跑,绝对不会犹豫,这群小孩儿才满意的放她离开。
她回去坐了很长时间。
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她过的太久了,以至于听到这些话,竟然感觉不到恐惧。
陆尧没说话。
“这就是开端。”符虞的眼睛从指缝中露了出来,亮的可怕:“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几个小孩子。我把其中一个骗了出来,带着他来到了这片坟地上。”
村子中的人敬畏亡者,却不忌讳死亡。
棺材半埋,是想让故去的人入土为安,又能露出眼睛,看着这片祥和的土地。亡者灵魂不曾远去,魂在故里,就永远有根。
也是在这些亡者的眼睛下,她移出了一个故去老人的尸体,然后丧心病狂的把那个小孩儿关了进去。她听着里边疯狂的抓挠声和孩子稚嫩的哭声,他喊爹,喊娘,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把我关进来,我们不玩了好不好,我想回家。
哭喊声逐渐低了下去。
符虞站在棺材上,头脑一片空白,手心里全是汗水。
她想,你们不是觉得我的血脏么,那它……它就是脏的。
呸。
“我一个都没有放过。”符虞说:“那群小孩儿,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陆尧声音晦涩,说:“村子中失踪了这么多孩子,村民们一定在寻找他们,久寻未得,就会怀疑到流浪者身上。”
“是。流言四起啊。”符虞闭上眼睛,指甲中全都是泥土:“我把旧尸体摞在了同一个棺材中,给了那些小孩儿每人一个大棺材。我够仁至义尽了,可是责骂更多了,所有人都在说,流浪者恶心,流浪者天生就是残忍,流浪者该不得好死——”
她开始慌乱,又觉得自己不能被理解,终于对第二批人下了手。
一个又一个。
跟她一起绣过花的女孩子,教她做过鸡蛋羹的婶子,偷偷摸摸往她家门前送枣的李奶奶。
“都被我杀光了。”符虞脸上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神情,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再也没有人说我的坏话了,我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了。”
“你知道不需要整天担忧的感觉……有多舒服么?”符虞说:“后来我就上瘾了。我留下了符兰,让他去寻找新的遗弃者,再把他们引到村子中来,给他们下药。”她笑了出来:“你们差点也死在我手底下了。”
“村民一开始没有来这里寻找,是因为这里被他们供奉,再加上之前从来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所以一时没有想到。”陆尧问:“可是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村子周边都会被搜索,你是怎么把这里的秘密隐瞒下来的?”
“对,尸体都没了。”他略一思索,说:“你吃了他们——但为什么要吃?”
符虞神色一变。
“仅仅是为了自暴自弃、承认自己流浪者的身份么?”
他这话一出,符虞猛地抬起了头,清秀的脸带着一丝狰狞,死死的盯在了云姜身上:“是他……”
云姜似笑非笑,说:“我怎么了?”
符虞瑟缩了一下,陆尧厉声道:“说你的!”
符虞咽了一口唾沫,强忍着恐惧,说:“是他给……”
她话音未落,云姜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领子,干脆利索的踹开刚才被他坐过的棺材盖,劈头盖脸的就把符虞塞了进去!哄然一声棺材盖落了下去,陆尧死死攥住他的手腕,目光沉沉,直视云姜,说:“让她说完。”
云姜笑了笑,说:“说完再杀么?”
气氛剑拔弩张,棺材中传来符虞挣扎的声音。
这是刚开始,用不了多久,里面的空气就会被消耗干净,窒息的恐惧足够磨光所有人的勇气,她会用指甲往死里挠棺材盖,哀嚎着、哀求着、怨毒的骂着,想要从里边出来。
陆尧没说话。
“嗯?”云姜问:“说话呀?”
他重新回到了棺材盖上,漫不经心的盘腿坐了下来,月光下女人的嘶吼不间断,惨烈的惊人,他却恍若未闻,眉眼带着隐约笑意,抬头看人的时候显得有些柔软,从眼睛到喉结是素□□致的一条线。
“坐下吧,我们聊聊。”
陆尧没动。
他神色紧绷,有些警惕。
云姜无奈道:“你怎么还这么倔。”
“——方法是我告诉她的。”他说:“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要用在这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