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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泓的夏天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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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倾盆而下。
像是盖上锅盖闷着高温的沸腾热锅。
布鲁诺先生穿着黑色的衣服蜷缩在操控室的角落里,记录着实验的进程。
瘦小的女孩穿着白色的全棉睡衣,像是干瘪的花菜一样蜷缩在黑色的轮椅上,那轮椅倒像是她的一个大架子似的。
森野夏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那里开了一个线头。
趁着没有人注意,她轻轻撩开袖口。
苍白细腻的皮肤,实在是过于薄了,就像是被人削了一半的白纸,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下面的血管,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
手腕微微靠上的地方,那是很多女孩会带着饰品的地方。
那里有一块小小的发黑,是过深的紫色,已经几近于黑青。
那里……
烂掉了。
轰鸣的雨声如同在案板上倾倒了无数的豆子,不肯有一声的停歇。
在这样震人的雨声里,森野夏听到自己胸膛之中微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一声。
就像是手臂附近腐烂的地方的血管,一跳,一跳,一跳。
她听到那微弱的心声——
这里是父亲的城市。
父亲的心血。
父亲的一生。
要守护好它。
死神还会给她多久?
七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雨还没停,但是大金已经等不及了。
他冒着大雨,用尺子精准的量着花儿菜的高度,高高兴兴地回来说道:“现在已经三厘米了。”
众所周知,花耳菜浇水越多,长得就会越快。
这种蔬菜的周期被霍老先生改良过,所以生长周期只有三天,三天之后就能吃了。
大金的花耳菜已经长了三厘米,而花崎早桑的种子还没有种下去。
外面的雨实在是太大了,田埂里已经变成了泥泞的池塘,花崎早桑还穿着她七千多帝元的新鞋,身上是她第三次约会才会穿的鱼尾裙,看着培养皿里已经冒芽的花耳菜,完全不知道要如何下种。
布鲁诺先生的计数板上,同时记着两个人的成效。
大金:生长农田七块
作物生长高度:3cm
花崎早桑:无生长农田
作物生长高度:0cm
布鲁诺先生看了一眼时间,微微倾下身,对森野夏说道:“小姐,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
“再这样下去,花崎早桑小姐就要输了。”
森野夏看了一眼对面操作室里的花崎早桑,见她正在狭窄的玻璃操作室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双手抱紧了肩膀,看起来十分寒冷。
大雨隔断了无线电,把他们一起密封在了这农田的中央。
花崎早桑既无法上网搜索,也不能进行任何的求助。
森野夏对布鲁诺说道:“她其实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只是需要别人推她一把。”
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无数次向下张望,只需要最后一次的助力。
森野夏开始动手翻找操作室里的设备。
月牙城居于沙漠的中央,经常会有非常极端的天气,造成各类无法想象的后果。
大片农田的中央,操作室就如同一座孤岛。
如果遇到极端天气,无线电被阻断,他们必须有一些急救的措施。
比如说有线电话。
森野夏很快就在灰尘密封的急救箱中找到了有线电话。她来之前详细的阅读了农田的一切信息资料,知道每座操作室都有有线电话相连接。
当然,从未来过农田实地实验的花崎早桑对此一无所知,电话铃声响起的一瞬间,她陌生地在狭窄的操作室里打转。
两个操作室隔着一片农田。荒废的农田上,每座操作室都是只有玻璃的高墙,因此双方可对着对面的操作室里一览无余。
花崎早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房间里找到的藏在最下面的有线电话。
她看向对面的操作室,模糊地看到倾盆大雨的后面,那个穿着棉布睡衣的身影。
森野夏一定正看着她,森野夏一定正面对着她。
说不准这个电话,就是她打的。
花崎早桑接了电话,有点不耐烦地说道:“谁?”
森野夏的声音穿了过来:“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吧?花崎。”
花崎早桑不安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田垄,那片土壤上的花耳菜已经开始冒芽,长出了肉眼可见的绿色。
从未输过比赛的花崎早桑,看着这落后的局面,仿佛被人下过一遍油锅,又穿了一遍针眼,最后放在月牙城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晒干了之后又下水浸泡。
那心情简直像是一只蚂蚁试图蹦极。
花崎早桑对着话筒愤怒地说道:“难道你以为我愿意输吗?”
森野夏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了操作室的门,可以看到那养尊处优的少女,手腕正在操作室上的门把上不上不下地动着。
森野夏说道:“你在霍老先生那里学了七年,大学研究生加上实验室的朝夕相处,可以说是老先生带得很久的学生。可惜,你从他那里什么都没学到吧?”
花崎早桑被这句话激怒:“森野夏,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念了那么多年书,连一颗菜都种不活吗?还是说,你今天空手而归的时候,躺在床上会安枕而眠,睡得得意?”
花崎早桑愤愤挂了电话!
明明是外面的雨太大!
那雨水倾盆,几乎能把人的心浇透了。
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出去播种?
可是,眼看着自己已经落后了整整七个小时,面前的雨看起来没有一点会停的迹象。
在这样下去,不过半个小时,太阳就落山了。
到时候一片漆黑,难道要在夜里播种吗?
可是若是等到明天再播种,大金的花耳菜都会开第一茬花了!
花崎早桑等不下去了,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操作室的门。
她脱下了高跟鞋,赤脚踩进了泥水之中,怀里抱着花耳菜已经发芽的种子,开始顶着大雨在田埂上播种。
她一步一个踉跄,在田间播种的时候,忽然听到雨声的另一头传来大金的声音:
“花崎!”
那家伙说的话都已经听不太清了。
那只蚂蚱……
花崎早桑在冰冷的雨水中,蹲在地上播种,将那些种子按照她预定好的间距,在倾盆而下的雨中排好。
然而,她还没有排整齐,种子就被雨水冲散了。
另一边的操作室里,森野夏看着蹲在暴雨中的千金大小姐,神色中露出了微微的敬佩。
终于,雨停了。
花崎出来播种只不过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完全没有雨停迹象的暴雨,就此停止了。
布鲁诺看着天空:“这雨停得好突然啊。”
暮色已经在天边铺展开来了,烟紫色的天空上,点缀着云朵。
是格外美丽的天空。
布鲁诺看向坐在一边的森野夏,说道:“小姐的心情看起来好了很多呢。”
森野夏看向他,难得地笑了一下,说道:“是啊。看到花崎的改变,我很高兴。”
布鲁诺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小姐下这么大的努力,就是为了看到花崎小姐狼狈的样子吗?”
“生活需要教给她一些东西。”森野夏说道:“她的人生太过顺利,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懂的珍惜。看到她手上价值三万帝元的手镯了吗?戴两天就会掉入她的柜子里,从此落在那里生灰,直到两三年后她才会记起。”
“如果我要把整个月牙城紧急状态下的粮仓交给她,她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花崎早桑终于完成了播种,再也顾不得昂贵的裙子,一个踉跄倒在田边,哭了起来。
她从来米有过这种感觉。
即便是期末最难考的试卷,也没给过她这种煎熬。
那一刻,在雨停的田垄边上,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哭得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这些原本价格最便宜的花耳菜,一瞬间变得都像是她的孩子。
接下来的两天半,她绝不允许自己输给那只绿油油的蚂蚱。
布鲁诺推着森野夏的轮椅走出了操作室,停下了花崎早桑的身边。
花崎早桑坐在地上哭,因为手上沾满了泥土,擦眼泪的时候,妆容精致的脸上也沾满了泥土。
可怜这些恰到好处的妆容,就连暴雨也不能让它花掉,此刻竟覆满了污泥。
森野夏说道:“花崎,你能这么努力应对城中的危机,我感到很感动。”
花崎早桑抹着眼泪,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明明知道我只是不想输,不要给我带这个帽子。”
森野夏说道:“你已经落后了很多了。希望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你可以更加努力。”
花崎早桑一脸泥污,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我知道了,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礼貌地讲话。
大金身上的绿色西装以及彻底湿透了,他的皮鞋踩在深深的泥水里,早就泡得看不清形状。
今天的大金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正在和他的昆虫伙伴们分享着这个秘密。
“月牙城的气候千变万化。”他用心声对着叶片上的瓢虫说道:“我今天发现了它的规律。”
“今天的变化很奇怪!”瓢虫们齐声说道:“暴雨忽然停止了,这不正常!”
“就是,就是!”另一棵植物上的虫子们附和着:“难道那位大人的心情忽然更改了吗?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快乐过!”
虫子们叫嚷着,开始为了自己的观点争吵着,辩护着。
大金试图为青虫和花瓢虫的战争带来一点和平:“不要吵了!你们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月牙城有一位神明。”无知的虫子们郑重地说道。
“他的心情决定了月牙城的天气!当他感到枯燥,月牙城就会连年干旱。”
“当他忧伤,月牙城就会下雨了!”
大金坐在田垄上,开始沉思。
神明吗?
他看着远处的森野夏,在心里想,他注意到的似乎不是如此。
当森野夏的心感到痛苦的时候,雨水倾盆而下。
她曾经对大金说过,不许再听她的心声了,于是大金向她承诺,再也不听她的心声。
可是当她痛苦的时候,他感同身受。
那颗窒息的心,在与死神赛跑,无法呼吸。
当森野夏感到快乐的时候,浓烈的骤雨随之停止,烟紫色的天空在月牙城的上方铺开。
所以大金说,他发现了这无常天气秘密的规律。
可是虫子们并不是这样说的,他们声称有一位神明,决定着月牙城的天气。
他在心里秘密地问那些虫子:“你们知道月牙城的神明是谁吗?”
“我们没见过他。”所有的虫子同时说道:“但是我们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很无趣,生活枯燥又绝望。”
它们同时指了指天空:“所以,月牙城很久不下雨了。他的心很无聊,甚至很少伤痛。但是他最近经常伤心,似乎是失去了重要的人。”
“是啊,原来月牙城的神明也会失恋呢。”
“我很好奇让他失意的那个人。”虫子们说道:“毕竟一只虫子的一生会和很多其他的虫子□□,但是人类不是。他们总是选择一个人,然后和那个结婚并且长期抱怨,由此老去。”
大金看向田垄另一头,坐在轮椅上的森野夏。
那个失去了父亲的女孩,正一个人孤独地同死神赛跑。
“她没有失去爱人。”大金对那些昆虫们说道:“她只是失去了她最爱的人。”
“那有什么区别?”昆虫们用满不在乎的眼神看着他:“人类真是无趣。”
那有很大的区别。
那颗心还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人,大金想着。
如果她爱上一个人会怎么样呢?
那一天的月牙城,天空会是什么颜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