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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回 评天下青锋初试,分瑜瑾乱世浮沉(二) ...

  •   评天下青锋初试,分瑜瑾乱世浮沉 (二)

      不觉已十年。当日风度翩然的孟沉书已经老了,而幼女夏冰已长成了如花似玉、眉目含情的佳人。转眼又是一个中秋,叶榆城的孟庐里,又要摆宴了。

      烛光盈盈如泪眼,薰香淡淡似蛾眉。

      几案上,一个十六岁的妙龄少女正在埋首书卷。只见她眼神晦明不定、眉间英气纵横,倒有几分似一个夜读兵书的将军。

      门无声地开了。“阿瑾,怎么不打扮起来?”一个身着湖蓝底绣银竹暗花曲裾外罩纯白披风的女子倚在门上问道。语声娇柔,若三月春阳,却有一种恬淡的风骨。

      上官瑾闻言,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冰儿今天怎么这么素雅?平时不都是万紫千红的么?”

      夏冰淡淡地笑了:“今日的家宴上有外客,师父的态度又不明朗,我还是藏拙为妙。”

      上下打量着夏冰,上官瑾诚心地赞道,“倒是别有一种风流。冰儿,你不刻意打扮,难道是怕今日的哪个少年俊杰看上了你?你藏拙,我便也不打扮了,图个爽利!”

      “你可不行,”夏冰的笑容里内涵丰富,“师父吩咐了的,还让我捧了妆奁给你呢。”

      “昏昏厅”内宴席未开,主客几人品茗论世,谈笑风生。

      厅外,上官瑾与夏冰携手走来。两人看见了厅口师父手书的“昏昏厅”三字,不由得相视一笑。

      当年孟沉书为山庄主厅取名“昏昏厅”,取意于“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夏冰却颇不以为然,讥刺师父“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上官瑾入门之后闻听此名,更是笑得一口茶呛在口里,对夏冰说:“师父那分明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

      夏冰正要移步上前,上官瑾忽然拉住了她:“冰儿!你猜屋里有几人?”

      夏冰抿嘴一笑,答:“于我有数人,于你只有三人。”

      上官瑾讶然:“冰儿打的什么哑谜?”

      夏冰眼中含着闪烁的笑意,语调却沉静依然:“阿瑾眼中,只有‘喜欢的人’、‘讨厌的人’和‘仿佛不存在的人’,可不是只有三人?”

      上官瑾被说中性格,忍不住轻笑着凑上去想呵夏冰的痒,却被夏冰侧身闪过,两个人笑闹了一阵,直到夏冰拍拍上官瑾以示休战,轻声地说:“阿瑾,凭气息听起来,除了师父,厅里有客六人,三熟三生,生客有两个年轻公子和一个女子,听说话声音武功都不弱,想来都是江湖客了。”

      上官瑾闻言,心中忽然敞亮:冰儿刚才故意调侃我而不正面回答,是因为我们初到厅外,她还不知厅中几人。刚才和我谈笑之时,她已经分出心去,辨清了厅中各人的气息,方才沉着以答。想她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却已有此急智,实是我所不及。

      夏冰窥到上官瑾面露感佩之色,心里微微一甜,又浅笑着说,“阿瑾,你若想多听一阵子再进去,我愿意陪你。”

      上官瑾面色微红,却并不掩饰,而是君子坦荡荡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谢谢冰儿啦。”她让夏冰猜厅里有几人,确是希望能先偷听生客们如何说话。如今被夏冰点破,她也不感尴尬——六年姐妹,这又何尝是第一遭呢?

      “现在的武林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慕容家选女婿的传闻一出,还不知真假呢,听说已经有许多世家公子摩拳擦掌,举家搬入汴京城里住着,就等着慕容小姐一声令下,好争着报名上擂台比武!简直是荒唐可笑!”一个中年男子絮絮叨叨地一口气说个不停,“那位慕容小姐肯定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了,可再漂亮也只能是江湖第二美女!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能比得上当年的杨欺霜。唉,杨家美人,真不愧为武林第一媚!她每次到我们十年灯来吃饭的时候,世家公子为了看她一眼,把我们十年灯的门槛都踩塌了,那场面真是,啧啧……”

      听到此处,上官瑾秀眉微蹙,对着夏冰比了个口型。夏冰看出那是个“俗”字,不由得微微笑了。常伯伯虽名“不言”,却生了一条长舌,是江湖上著名的消息灵通人士,开了一家江湖上最有名气的饭馆“十年灯”,二十年来生意兴隆,做生意和传闲话相得益彰,他也乐此不疲。上官瑾总觉得他见识浅薄,孟沉书却提醒上官瑾:见识浅薄的人怎能在风雨飘摇的江湖里开二十年的饭馆而一直生意兴隆?心里的见识可不一定都要放在嘴上。上官瑾心知师父在理,却只听得常不言见解平平,说话也市井气十足,心中便认定此人实是俗不可耐。

      “不言兄,论起生意经来,何人能精明过你?听说当年杨美人到十年灯用膳,从来都是不言兄你这个请客。美人一顾,你这小店也价增十倍了。要不怎能于江湖夜雨中,保得二十年灯火辉煌呢?”一个沉稳的声音慢悠悠地说,“只是,欺霜她,也有些日子没在江湖上露面了。总有十年了吧?”

      “是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幽幽地,有如梦呓,却是孟沉书的声音。夏冰心里一动,眉端微微挑起。

      “至于慕容家招婿一说为何犹如平地惊雷,引得世家公子趋之若鹜,恐怕也不是因为慕容小姐美貌无双,”那个沉稳的声音继续慢悠悠地说,“而是世家公子们都觊觎慕容家家主之位吧。”

      “佩弦伯伯说话还是这么慢,下次偷东西如果被人抓到,真不知他如何分辩脱身!”上官瑾小声说。

      “想他堂堂‘玉手朱颜’,来去深宫如入无人之境,如何能被人捉了去?再者说,他说话沉稳,岂不更显得光明磊落、行事清白?谁会怀疑他呢?”夏冰低声笑道。

      “哦?慕容家竟然要从外姓之中选出继承人?那岂不是江湖变色的大事!难道一代大侠慕容枕流竟没有儿子不成?”一个中年男子惊奇的声音。

      “这是不爱说话的楚伯伯!”上官瑾得意地抢先说。

      “楚兄有所不知了。慕容家家主慕容枕流,膝下有一子一女,子名慕容观,女名慕容音,合称‘慕容观音’,据说均面容绝美,不似凡人,疑为谪仙;并都心地纯善,温仁宽良,颇得其父的大侠之风,故有‘观音’之誉。但这些都是传说,‘慕容观音’绝少在江湖上出现,佩弦行走江湖多年,还没遇见过得窥‘慕容观音’真容的人。”朱佩弦言及此处,语声带疑,却仍然是不紧不慢。

      “既然如此神秘,‘慕容观音’是否可能是一人分饰二角?”是孟沉书的声音,清淡如水。

      朱佩弦朗声大笑,接口道:“不愧是孟大哥!小弟也有此疑心,却不能证实。传说慕容观为兄,却资质平平:艺不惊人,至多是江湖中二流水平;更无雄才大略,自幼贪恋安逸,避世独居,绝无慕容枕流当年杀伐决断之才。慕容枕流对此子劝诫多年,收效甚微,近年来终于失望,断定他难以掌控慕容家业。故江湖传言有云,明年慕容枕流的四十岁寿辰上,慕容大侠将为掌上明珠音儿小姐择婿,女婿入赘慕容家,继承家业。”朱佩弦言及此处,轻笑一声,语调里带上三分玩味之意,“传闻那慕容音小姐年岁虽幼,却天赋异禀,早有上乘武艺,更精通音律,琴声起而百鸟绕身。谁若得与此媛携手,得获慕容家家主之位不说,武林之中的地位也自然不可小觑。是以慕容家选婿传闻一出,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皆为红颜狂!”

      “好一个‘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皆为红颜狂’!”上官瑾忽然迈步入厅,朗声说道,“可佩弦伯伯怎知,慕容家家主之位一定要传给女婿?如若慕容家的儿子果真不成器,我看他慕容枕流大可将女儿选为继承人,哪里轮得到外姓插手!”

      众人均是一惊,抬起头来,却见一个着一袭白地洒红梅绸裙、搭一条大红织锦披肩的少女抱肩而立。只见她眼光灼灼,神采奕奕,如雪中的一株红梅怒放,光彩照人。她背后一位着湖蓝曲裾的女子颔首微笑,只是不语。

      上官瑾环顾厅内,果然是六个客人,三熟三生。

      “玉手朱颜”朱佩弦着一袭青衫,坐在孟沉书左首,修眉细眼,皮肤白皙,一看便知是江南人氏,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文弱清雅,浑不似江湖之人,倒像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

      坐在朱佩弦左边的便是一张嘴滔滔不绝的酒店老板常不言。瘦削精干的常不言生得一张长脸,眼中光彩闪耀,脸上笑容可掬,十年不变。

      孟沉书右边坐的就是那位“不爱说话的楚伯伯”了。他名叫楚觉远,据说是楚家镖局的二当家,几乎年年中秋都来山庄,面相十分普通,为人也甚沉默,笑容总是淡淡的,是故上官瑾和他不甚亲近。

      其余都是生客,上官瑾尚不及细细打量,孟沉书已先开了口:“阿瑾!来迟了还抢话说,真让各位宾朋笑话。”孟沉书语带责怪,眼角却含了一点笑意。顿了一顿,孟沉书又转过去向宾客们说:“沉书教徒无方,众位兄台见谅!这是我的徒儿夏冰、上官瑾。”

      上官瑾吐了吐舌头,心知师父佯怒定是做给生客们看的。师父平日里最是鄙夷这些繁文缛节、道德礼法,今日他如此拘束,必有原因。上官瑾也不敢造次,忙低首不语,却也不给谁赔礼。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忽地,常不言哈哈一笑:“阿瑾,来!坐到常伯伯旁边来。好久不见,长成大姑娘啦!”

      上官瑾心下一动,师父所言不虚,这个常不言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赶忙抬头笑嘻嘻地朝师父一扬眉,见师父微微点头,便悠然向常不言走去。

      坐在常不言左首的那位女子赶忙起身,轻巧敏捷地拎起桌子下首的一张空椅加在了她和常不言之间,然后施施然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来得及仰起脸来对着刚刚走到的上官瑾微微一笑。

      好俊的功夫,好贴心的人!上官瑾暗赞,心下对她顿生好感,嘴上谢过,仔细打量她的时候,发现她圆脸淡眉,约二十五六岁,初看并不漂亮,人也略嫌富态,但颇有几分高贵气度,加之妆容淡雅,笑颜可亲,十分耐看。

      “早先听闻瑾姑娘丽质天成,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传闻中的勾画还是落了窠臼,远及不上本人神采飞扬!在下汪凝眉,幸会。”

      “汪……姨?”上官瑾有点迟疑,声音小小,近乎耳语。忽听见远处一声轻咳,她忙改口道:“眉姐姐,幸会幸会。”见汪凝眉笑容舒畅,上官瑾的心才放下来,赶忙用眼神去感谢刚才帮她的人——她的冰儿,却发现夏冰已经在汪凝眉左手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正对着孟沉书。冰儿怎么坐到末座上去了?上官瑾暗暗惊讶。她们师姐妹从来都是比肩而坐的呀。再一想上官瑾又明白了:冰儿如果提出与我相邻而坐,汪凝眉岂不是要连挪两位,被挤到末座上了?冰儿果然周到。

      这边上官瑾还在出神,孟沉书已经拍了拍手,早有人把清茗撤了下去,一道一道地开始上菜了。众人也不拘束,让了一让,各自举箸。山庄里平时没有仆婢,每年中秋宴上的仆婢都是常不言带来的,伶俐非常;各色菜式也是由“十年灯”带来的厨子亲自掌勺。说是孟沉书请客,其实他只是个甩手掌柜,出银子罢了;常不言早打理得上下各处无不妥当。

      汪凝眉忽然开言:“朱大侠方才说,‘江湖皆为红颜狂’,小女子却感觉慕容小姐的美名,在江湖之外也多有流传,仰慕者甚众啊。”

      “江湖之外的仰慕者?比如哪一家?汪教头不妨直言。”孟沉书双眉微挑。

      汪凝眉略一迟疑,低声说:“比如朝廷的人。”

      一语方出,四座寂然。

      “在下愚见,素闻那朝廷之人,做事不似我等江湖儿女这般豪气粗犷,若心有图谋,必百般遮瞒。汪女侠如何好手段,消息竟这般灵通?在下佩服,佩服!”楚觉远忽然开了口。

      他口气虽然平淡,夏冰却听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势,咄咄逼人。细一想,她不禁心下一凛:楚觉远这席话,表面上是感叹汪凝眉手段高明,实则是个问句,要求汪凝眉说明消息来源,否则暗示众人,汪方才所言并不可信。这样一来,既巧妙地试探了汪凝眉的底细,又暗示了朝廷对江湖权势并无觊觎之意,真是一石二鸟!然而,楚觉远为何如此回护朝廷?叶榆城里的楚家镖局与远在长安的朝廷到底有何关系?夏冰微微沁汗:如若楚家真是朝廷的势力,师父岂不……

      夏冰赶忙抬眼望向遥遥相对的孟沉书,发现他面色平和,呼吸调匀,正双目含笑地看着自己。夏冰明白师父眼中已是秋毫毕现,心下于是安然。

      “小女子不才,承蒙江湖上姐妹们抬爱,也做了五年的绛尘盟盟主。其实哪里算得上什么正经盟主呢?不过是我异想天开,给那些烟花地里的姐妹们建了个家,让心比天高却身不由己的女子能有个自己的主张,在风月场里去留随心,天子呼来也可不上船罢了。姐妹们平日里聊聊闲话,不外乎风月花鸟,云卷云舒,可算得上了不起的手段?江湖人客气,叫我一声‘扫眉教头’,不过是玩笑罢了。”汪凝眉盈盈含笑,语气却忽地一沉。“可我长安那些姐妹们都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女子,一曲凤求凰她们总不至于听错吧?上个月底,吴王府的那把焦尾琴可是已经送到慕容府上啦。”

      招拆得不错!上官瑾暗笑。上官瑾讨厌楚觉远那阴阳怪气的腔调,这下子汪凝眉一字一顿地驳了他,上官瑾顿时觉得心里畅快无比。谁叫他楚家人小看女子的本事!

      “汪盟主,适才家叔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好奇罢了。我看这江湖上标榜行侠仗义之人,大多喜欢慷慨解囊,为青楼女子脱离乐籍。却不知这些女子久居风月之地,脱籍之后往往生活无着,她们将往何处去?这一节,那些所谓的大侠们就不关心了。我在长安听说,汪盟主行事却别具一格,并不散财为女子脱籍,却教她们习武开店,学些无关脂粉的本事,最终何去何从自己决定,既可仍在风月,亦可独立谋生。汪盟主实在是浊世中一个清爽的奇女子!在下诚心相交,敬汪盟主一杯!”

      上官瑾正低着头,听得话音低沉有力,不疾不徐,音节铿锵,声声珠玉,又觉得此人态度不卑不亢,侠风傲骨隐约可见,却又诚恳恭谨,似有意收敛锋芒。她心中喜欢,便笑盈盈地望去,见说话的是楚觉远右边坐的那位年轻公子,约略十八九岁年纪,剑眉星目,笑容清凉,如竹间清风徐徐拂过,却隐隐有些霸气和野意在眼中纵横。

      汪凝眉清朗一笑,与少年碰杯共饮。

      “冰儿阿瑾,你们来晚了,还不识得他。他便是你们楚叔叔在长安长大的侄儿楚惊云。你们楚叔叔说他武功悟性上佳,才十九岁就已是楚家镖局第一高手。你们可觉得惭愧?”孟沉书笑吟吟地看着上官瑾,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惊云贤侄右手边坐的就是与他同来叶榆的朋友宋子安,汴京宋门的二公子,也是少年才俊,武功不凡。”

      夏冰含笑见礼,上官瑾也随着见了礼,却并不像夏冰那样低着头,而是一双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在两人脸上打量。宋子安俊雅温和,对夏冰和上官瑾回礼时都是笑容可掬、举止得宜,一看便知是宋门精心调教的佳公子。楚惊云对两人只是殊无笑意地答了礼,一双眼睛清冷含威,却在接触到上官瑾肆无忌惮的炯炯目光时,微微地笑了。

      “汪教头方才说,吴王府有意结交慕容家。依我看来,朝廷里其他几家势力也恐怕不甘落后吧。不过这也难怪,”孟沉书轻笑一声,重开话题。“慕容家势力本就盘根错节,朝廷做些争取也是情理之中。不知可有哪家势力得到慕容枕流青眼相加?”

      “燕王熊践掌控十四州兵马,实力不俗。据说此人长于权谋,心机颇重,对长安有觊觎之意。燕王府如若图谋号令江湖势力,拉拢慕容家定是上策。而慕容山庄建在汴京,正是皇叔燕王的势力范围之内,慕容家也理应与燕王府交好——彼此有益,何乐不为?事实上,坊间传闻,十几年前,慕容枕流经常是燕王府的座上之宾。但奇怪的是,”朱佩弦忽然顿了一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又接下去说,“慕容枕流和燕王熊践,从大约十五年前起,忽然交恶。现在慕容家和燕王府几无往来。”

      语毕,昏昏厅内又是一静。众人皆低首不语,各有所思。

      “会不会是障眼法呢?”上官瑾忽然兴致勃勃地开言,“如果慕容家从十五年前起卷入了燕王的什么重大图谋,会不会反而伪装和燕王府交恶来掩人耳目,以备关键时刻为燕王奋起一击呢?”

      “阿瑾,急智不错,但火候仍是不足。”孟沉书语气平淡,但眼角里满是欣赏之意。“想那燕王之心,十五年前便是路人皆知。一向交好的慕容家和燕王府忽然交恶,怎不引人疑心?若想掩人耳目,装作交情平平即可,为何特意断绝来往?岂非欲盖弥彰?”

      “师父所言不错。但驭心之道,虚以实之,实以虚之,虚虚实实,变化无穷。”上官瑾昂然道,“想那慕容枕流一代大侠,做事当然与别人不同。他故意卖个破绽,与燕王府很不自然地忽然交恶,引人疑心,像师父这样的聪明人不就相信他与燕王真的断交了吗?这岂不比装作交情平平更为可信?再则,慕容枕流侠名盖世,仁风傲骨,怎能与燕王这等图谋不轨之人站在一处?他索性和燕王割席断交,岂不更显得不攀不附,别有风骨?”上官瑾说得兴起,柳眉轻挑,粉颊微红,双目闪亮如暗夜星辰,大有睥睨众生之意。

      孟沉书只是轻笑一声,并不开言。

      见无人争辩,上官瑾漫不经心地扫视厅内众人。忽地,她心里一紧:楚惊云正盯着她!

      那双深不可测的清冷眼眸里,此刻居然闪动着一种淡淡的温柔,并不轻佻,却含着三分怜惜,两分惆怅。

      她慌张莫名,一瞬间想要低头逃开,但竟是秀眉一扬,质问般地反盯上他。楚惊云一眨眼,那种温柔霎时不见,眼神里清冷依然。变化如此之快,上官瑾不禁一怔:难道是刚才看错了?定睛再看时,发现清冷依然清冷,但多出了几许落寞。

      上官瑾忽地只觉心中微乱,却不愿细想,收回目光,举箸夹菜。

      “燕王虽说心有他图,但还是把个汴京治理得有条不紊,平常百姓倒也安居乐业。可悯的是那吴越之地的百姓啊。”宋子安忽然开言,眉关紧锁,忧色深重。“我路过笠泽之畔,本想见见‘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本想见见‘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却不想……”宋子安顿了一顿,方才慢慢地说,“笠泽百姓现在的民谚,竟已经换成了‘吴王十年,天高三尺’。而那吴王刮地皮的酷烈手段,我是连想都不愿意想的。”

      “我们当日路过梅里,半日功夫,竟见到许多断手断脚、缺耳少鼻之人在田里劳作。子安行走江湖也不是头一遭,却也不禁骇然。本以为是武林中哪个□□作的孽,却不想……”宋子安语调微颤,几乎哽住,“却不想,他们不过是交税赋晚了一个月,便被吴王府……唉,我本是不信的,一个高高在上的吴王,怎至于为难几个升斗小民?定是吴王手下的刀笔小吏生性残暴,假吴王之名行阴损之事。但再问之下我才听闻,那吴王竟每次都亲自观刑,还说什么‘自汉代文景改制之后,有趣的刑罚都见不到了,实在可惜,本王如今要一一试过,不可让妙法失传!’”

      “吴王无道,却有数十万雄兵,奈何不得啊。”朱佩弦慢悠悠地说,“他虽施政无德,治军却是井然有条,手下将士巍然有细柳营之风。”

      “细柳营又如何?”上官瑾笑吟吟地轻声道,“周亚夫一生大起大落,岂非成也细柳,败也细柳?手握雄兵而不知韬晦,惹得天子忌惮,群臣相妒,杀身之祸便隐约可见了。”

      昏昏厅内一时无人接口。众人想到古往今来那些功高盖主以至于鸟尽弓藏的故事,神色都是黯然。

      上官瑾又道:“倒不如我们眼前这位昌邑王,悄无生息地经营了西南这么些年,家底殷实得很,却从不见他露富,也没招惹过云滇。深藏不露,潜龙在渊啊。”上官瑾语气大有欣赏之意,正要继续评点昌邑王如何韬光养晦,却瞥见夏冰一手支颐,另一只纤纤玉手微握成拳,唯伸出食指和中指,交叉着,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上官瑾看见了这个意为“噤声”的暗号,方意识到自己在生客面前大谈“潜龙在渊”,似有不妥,一时无话。

      “阿瑾口齿还是这么锋利!”接口的是常不言。“不过,纵然吴王骄横,当今皇上,也没有汉家天子的手段了。京里恐怕只剩个德安侯,还有一个霍家,是忠心耿耿地保着皇家基业了,其他的文武百官,哼,只怕以后就是树倒猴狲散!”

      “霍家本是外戚。霍后,也就是当今皇上的母亲,薨了好些年了,皇上居然还对霍家荣宠不减,实在难得。”朱佩弦慢慢地说,“霍家也是知恩图报,这几年战邪斛、平流寇,桩桩件件都是大功。家主霍伯彦虽贵为皇舅,战功赫赫,却温良克让,谨慎忠君。有将如此,大楚气数不绝啊。只可惜……”

      “佩弦兄怎么又卖关子?”常不言笑问。

      “只可惜这霍家恐怕也是后继无人啊。”朱佩弦接着说,“霍伯彦仅有一子,名曰霍知雨,自幼体弱多病,别说是带兵征战,便是做个文职,也恐怕气力不逮。”

      “哈!这么说,霍大将军倒是可以和慕容大侠同病相怜了?”上官瑾嘻嘻一笑。

      “外戚权重,从古到今,莫不遭人忌恨。如今霍家独子多病,倒安了不少人的心。霍家谨言慎行,个中若有隐情,我等怎可参透?”孟沉书忽然淡淡地说。

      “想那朝堂之人,日日争来斗去,步步斟酌算计,累都累死!就算华服美食又有何欢?还不如我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笑则大笑,哭便痛哭,胸中也没那么多垒块!乐得舒坦!”上官瑾忽然扬声道。

      “说得好!”楚惊云拍案一声,举起酒樽,也是一饮而尽。上官瑾看见,他深沉的眼神中,仿佛有一团细小的火焰在跳动。

      昏昏厅内,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忽地,一人竟然站起身来,却是楚惊云身旁的宋子安。

      “瑾姑娘见识过人,子安好生佩服。子安这一路游历,算是明白何谓‘宁为太平犬,莫做乱离人 ’!胸中悲愤,恨不能为天下苍生,登高一呼!”宋子安面露慷慨之色,却又长眉轻蹙,摇头道,“今日得见瑾姑娘锦绣之才,子安方知才华有限,虽有心力挽狂澜,终是没有这个能力。然则瑾姑娘实是巾帼不让须眉,若能有所作为,经邦济世,救民于倒悬,则天下苍生有幸矣!子安自当从旁襄助。”

      上官瑾微微一笑。得人称赞,她少女心性,自是有几分得意;宋子安这番慷慨陈词,忧国忧民,心系百姓,彰显他心地纯良、正直仁义,也让她不由得感动。然而在她看来,只因欣赏她几句话便轻言襄助,这个宋子安未免太天真稚嫩了,还有几分书生意气。她环视昏昏厅,见客人们大多微笑不语,似是与她同感,楚惊云更是绽开了一个半含嘲弄的微笑。上官瑾暗想,身为宋门少主,竟然如此轻言许诺,天真到家,在这乱世里说不定就给宋门添了祸事。我当如何作答?

      “啪啪啪。”厅里忽然连响三声清脆掌音,竟是坐在末席上的夏冰。只见她含笑吩咐闻声而至的丫鬟,“桌上这几个菜已经凉了,拿去热了再上吧。”又对众人微微一笑,“搅扰各位清谈,夏冰十分不安。只是中秋天凉,冷菜伤身,还是撤换为好。夏冰唐突,还请各位包涵。”

      于是一时间撤盘换盏,不亦乐乎。

      上官瑾满眼感激地瞟了夏冰一眼,心下慢慢拿定了主意,一双顾盼生光的美目望向了宋子安。宋子安微微有点窘迫,白皙的面颊上微微飞红,却更显得面如傅粉,玉树临风。

      上官瑾正色道,“宋公子如此看重,上官瑾受之不起。乱世之中,命薄如纸。一将功成,必有白骨累累 。上官瑾即便有所作为,又怎知子安兄不视我为草菅人命的奸雄?宋门人才济济,个个宅心仁厚,乱世之中,定能大展抱负,保民一方。上官瑾何德何能,得宋门如此青眼,心内已感佩不已,不求其他。上官瑾今日得宋公子为友,可谓幸甚!”

      宋子安一怔,随即漾开一个笑容,如柔风吹皱了一池春水,涟漪轻荡,观之忘俗。他不再说话,低头细品杯中佳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回 评天下青锋初试,分瑜瑾乱世浮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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