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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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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宽阔的厅堂,从外面看,厅堂所在的屋舍,比前朝的皇宫更加华美。
而在本朝,它却只是左相府宅院中最不起眼的一间。
嗯,就是我家宅子。
无明神教教主庞青涯登基为帝,原本的神教教众、邪道英才,也各得封赏,皇朝气运加身。
乔安成了右丞相,我为左丞相,追月是国师。其他人归于各省各部,我不大了解,也懒得去记。
江湖中人,几乎没有一个是会治国的,好在教主也没想当什么盛世明君,大家就随便管管了。
今天想到什么,明天兴修什么。
把过去在江湖的那一套,照搬过来。重刑苛税,敛万民之财,以慰私欲。
若有民怨,如何开国,便如何治世。这江山守得一点也不难,只可惜大好河山已被这暴政糟践得满目疮痍,再不见河清海晏。
教主,哦,不,陛下登基后,就把藏书阁交给我管,三百多年过去,多多少少看进点书,勉强能算半个读书人。
相比其他同僚,我自忖还能经手些事务,可无论我怎么思量,怎么翻书,都对眼前的残局无可奈何。
本朝必亡于民怨,必亡于天罚,我也一样。
窗外已经积起浓云,翻滚着,重重压在皇城上方。金色的雷电,在黑云间时隐时现。
在皇城,已经很久没见到阳光了。
压在那上方的,不是普通的阴云,那是民怨汇成的雷劫,带着九州万万百姓的仇怨,要让我们这些敲骨吸髓的妖邪魂飞魄散。
“这么多年了,你这里还是这么空荡。”是乔安的声音,在房间里荡开,碰到四壁,传出了回音。
我倚在软榻上,懒洋洋的,不想起身。
“空荡点不好吗?我怕哪天睡迷糊了,不小心磕着碰着。”
“那些叛军……”乔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遮住了外面那点可怜的天光。
我弹弹指尖,点燃了身侧的油灯。
“剿灭了。”
豆大的火焰摇摇晃晃,室内的光线幽暗不明。
前两日,朝廷新发现了一伙叛军,似乎挺棘手,于是我亲自跑了一趟,直到昨晚才回来。
“那城外的又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看他一眼。
乔安已经走到近前。
脸还是那张能跟我抢风头的脸,俊美风雅。
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讨厌的表情,死板板的,活像我欠了他万两黄金。
不过,如今的乔右相,大概也不会把区区万两黄金看在眼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该知道,对于叛军,我可是从来都不手软,做得比谁都干净。”
我展开手里的扇子。
三百多年了,我手中折扇换了一把又一把,如今,早已不是竹骨纸扇面的寒酸模样。
记不清手里这把是谁孝敬的,扇骨是整块温玉做成,每一根扇骨上,都雕镂着不同的花样。扇面是天蚕丝织就,遇火不焚,遇水不湿。
比这更好的,左相府仓库里还堆着几打,不过这把捏着最合我心意,故而带在身边。
单是一把当做玩物的扇子,就极尽奢靡,其余用度,当然也精简不下来。
修炼功法需要天材地宝,需要灵草灵药。
以前,只有一个教派供养着我们,而现在,却有整整一个皇朝供养我们。
哪怕上供的珍品,都经历过层层盘剥,等献到眼前,聚拢起来的,也是过去那些富商巨贾也难见的巨额财富。
这泼天的富贵,使强者愈强,而弱者,已成了街边的枯骨。
古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得益于这沾血的富贵,我的修为被这些珍宝、这些枯骨堆上了一个我不曾想象过的高度。
可还不够啊,那民怨所汇聚的雷劫,那终要应验的业报,随时可能夺走我的性命。
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再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踩着尸体血肉,爬得更高、更高。
直到天罚也对我无可奈何,直到我能凌驾于一切准则之上。
在此之前,任何一个小小的不安定因素,都要小心抹除。
我不是正道,我不存善缘,有的只是一个个未报的恶果。
“听说昨晚,你回来时还碰上了一个插曲?”
插曲?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昨晚,我乘坐神鸟归来,忽然听到身后有叫骂声。
回头朝下看,是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妪,在捡着地上的石头朝我砸,一边砸,一边骂:“没良心的狗官!总有一天,老天开眼将你劈死!我砸死你这个狗官!”
周围人都害怕地远远躲开,生怕被她牵连。空荡荡的一块地上,只有这名老妇在独自痛骂,连个敢来拉住她的人都没有。
老妪气力小,无论怎么用尽全力砸,石头总是离我很远。
跟在我身后的护卫呼和着要上前打压,我制止他们,垂眼看着下方:“和无知老妇计较,未免丢份,走吧。”
话毕,便离开。
而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嚎啕的哭声。
似乎是在哭她那饿死的儿孙。
回想完,我朝乔安挑眉:“怎么?传得很有趣?”
他只是摇摇头,示意我出门。
我实在有些不想走动,可还是爬起来,拖拖踏踏地往外走。
谁让他官大半阶呢。
想想看也是气,以前大我半阶,现在还是大我半阶,一辈子就这么压着我。
这么想着,就见乔安指指上空:“那老妪的话,怕是要应验了。”
我凝神朝上看去,天上的黑云比先前更浓了几分,游|走在云间的金雷,比那皇宫大殿上的柱子还粗。
我拿着扇子摇了摇:“嚯,大场面。”
也不是没被雷劈过,自本朝建立以来,大大小小的雷劫简直数不胜数,单是差点灭了朝廷的大劫,少说也历了三五次——苍天怹老人家,眼明着呢。
可从未有哪次雷劫,如今日这般场面浩大,光是站在劫云底下,就能感知到那浩浩天威。
真天威,不是今上那魔威。
“城外的叛军,声势比这雷劫还大。”乔安语气淡淡,“这次,恐怕真要结束了。”
我笑了两下:“不早在传吗?天降神子,将救黎民于水深火热。外头叛军的首领,怕不就是这位天命之子。”
乔安转头看我:“温相认命否?”
“认命?”我嗤笑一声,“甚么天选之人,只仗着天威才敢打上门来,在所谓的天命面前,也不过是条温驯的狗。就他,也敢和教主相提并论?”
人们常以为,教主是因为得到了追月神剑,才一统天下。
可我却认为,与其说“得追月者得天下”,不如说,是庞青涯一手应和了传说。
假若不是庞青涯,又有谁能有魄力,敢建立皇朝与众生、与苍天作对,踩着尸骨累累,戴着罪业滔天,去追寻那个从未有人敢于妄想的境界?
百官吸着万民的血,在君王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自然是因为怖惧着他从登顶以来,愈发深不可测的修为。
皇朝统治黑暗,使九州生灵涂炭是一回事,除去治国,教主确可谓当世人杰。
作为一名邪道中人,活得非常有追求。
乔安矫正我:“不是教主,是陛下。”
“嗯嗯。”我敷衍地答他,却见庞青涯已提了神剑,站到皇城之巅。
浓云翻滚,粗大的金色劫雷,直朝他劈下。令大地震颤的巨大雷鸣,轰然炸响。
电光照亮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我收起折扇,对乔安道:“别思量这些有的没的,该打架,哦不,护驾啦。”
声音淹没在雷鸣声中,无人听见,乔安却与我默契地纵身,掠向雷劫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