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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月江南 ...

  •   梁晏隆七年,三月,杭州。

      江南初春,草长莺飞、花开似锦。正是一年中赏春游玩,人来客往最为闹猛之时。

      城南云来街,一大早倒是略显冷清,因此处多是些雅趣店,主营文玩字画之类,到底不如酒楼茶肆云集的街市那般熙熙攘攘、车马盈门,不过,既到了时辰,各家铺子依旧准时开门迎客,看去对这种不冷不热的行情早习以为常。

      日头高升,街上人气也渐旺。一辆青盖马车缓缓穿过闹市,停在一家门面雅致的铺子前。车前的青衣小仆率先跳下,撩开车帘,下一刻,入眼是一双白得似乎不沾尘世气息的靴子,就在因好奇而一回眸的路人失神刹那,那抹风雅而不失稳重的轻蓝已经稳稳落地。

      抬头看了看匾额上三个神采飞扬的大字“七宝斋”,刚下车的人似乎有些困惑,“这个时辰,还未开门?”

      小仆看向那两扇紧逼的大门,目光中也充满不解,向身边人揖了揖,快步上前叩响大门。门内旋即传来询问之声,小仆答了,门便由里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探出头来,小仆与他轻语了两句,小厮急忙将门拉大,任外面的两人入内,旋即又快速关上了门。

      这是家规模适中的扇铺,装饰倒是雅致,进门一眼便可见左右两面墙上高低分布着的数排扇架,置于其上的扇子形色各异,做工皆是精细,空气中尚飘荡着淡淡的兰香,与对门墙上悬挂的两幅幽兰画可谓相得益彰。

      只怪异的是,明明已经摆开了做生意的架势,却闭门拒客,甚至偌大的店堂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方才开门的小厮只是告了声罪,就上楼去了,独独留下这主仆二人在此,也不知是何意。

      正纳闷,楼梯上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望去,一个灰色身影急匆匆走下楼来:其人看去大约五十上下,方正的脸上透着股商人特有的精明老成。

      离地面还有四五级台阶,那人已拱手迎上,直道有失远迎。

      站在店堂正中的人颔了颔首,算作回礼。一旁的小仆上前一步,给掌柜的作引荐,“这位官人就是我昨日来禀过的,我家大官人的好友,也是这扇铺的东家之一。”

      掌柜的点头,似乎早已猜到,向那人毕恭毕敬作了一揖,“小老儿姓曾,承蒙李大官人不弃,暂充作这扇铺的掌柜,东家远道而来,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那人笑笑,“无妨,不过,为甚这个时辰了,铺子尚未开门?”

      曾掌柜看去有些无奈,“东家有所不知,铺子是早就开门了,只是方才出了点事,才不得不行先闭门处置。”

      那人“哦”了声,面露一丝困惑,“出了甚么事?”

      掌柜叹口气,面露苦色,“说来皆是小老儿失职,教店中失了窃,这才不得不暂时闭门清查。”

      那人眸光一闪,“失窃?”这倒有趣。本说千里迢迢下趟江南,却未寻得甚么意外之趣,还略微失望,却没想心血来潮的一个“明访”就遇到了桩疑案,倒是给这趟行程增添了点乐趣。转身在一边的凳上坐下,挥开扇子,“怎一回事,细说来听听。”

      实则也无须甚么细说,因这案情本也不复杂,就是方才,店里伙计一个不留意,就少了两把扇子,不是一般的团扇,是品色上等的折扇,加起来,市价出百贯!掌柜无法,只能先闭店将当时在店中的客人截留,再作斟酌。

      椅中的人摇扇沉吟:“那当下可有眉目?”

      掌柜摇头:“素来进我们这种铺子的多是雅士,今日还有两位小娘子,这便令小老儿为难了,不能用搜身这等粗法,原说报官,”皱眉指指楼上,“偏生两位熟客又不愿,怕事情宣扬出去损了颜面,甚有说愿代这贼人出钱息事宁人的。。。”

      摇扇的人蹙眉打断他:“这不妥罢?怎能令无辜之人代贼受过?此岂非助长贼人气焰,今后倒是愈发肆无忌惮了。”

      掌柜点头:“小老儿也是这般顾虑,遂才一时难断,想来想去或还只得报官,只是这般就难免伤及几位老主顾的颜面。。。”

      新来的东家想了想,收起扇子起身,“带我去瞧瞧。”

      二楼店堂内。

      伙计正和一个书生模样的起争执,原是书生嫌待候太久,不耐烦要离去,伙计当然拦着不许,而在座诸人之见也是莫衷一是,有被鼓动起也要离去的,有坚持留下等自证清白的,也有叫嚣着报官的,总之场面混乱。

      “诸位,诸位,请稍安勿躁,听小老儿说一句。”正是不可开交时,店掌柜及时现身,冲着众人作了一圈揖。“此事,小老儿确是分辨无能,也不敢轻下主张,然而今日我家东家凑巧在此,遂请诸位与我那东家来商量着办罢。”

      书生模样的嗤了声:“你分辨无能,你那东家就能明察秋毫了?”

      话音未落,眸光里便纳入了一袭轻蓝。似乎是一瞬间,室中一应喧哗皆止,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到了这才进门之人身上。

      桃花玉面,如画眉目,尔雅气质。以身姿,颀长挺秀,玉树临风。然而依觉不够,就算当场自认文才最为风流之辈,若教此刻以最贴切之词句来描摹眼前之人,恐怕一时却也觉词穷。若定要加一句的话,玉琢璧雕、风逸倾世罢。

      还是店掌柜打破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静默,向四遭拱拱手:“诸位,这位便是小店的东家,诸位当下有何想,皆可当面提来。”

      新来的东家点点头,含笑环顾了下四遭,明明是满眼温泽,却不知为甚,周身透出一股不怒自威感,一时又将才回过些神来的众人震得不知从何言起。

      既无人出言,掌柜便将来人先带到一侧的扇柜前,无需指出,那人的目光便准确落在了失窃处---两个空出的格子里。上前两步,盯着格子里空落落的扇架看了半晌,略带好奇摸着架子上垂下的丝线,若有所思。

      曾掌柜看在眼里,忙解释:“这一楼皆是精品,以防丢失,遂以丝线绑定在架上,然而没想到,今日还是丢了。”言罢叹了口气。

      听过此言,那人移开两步,到另一未失窃的格子前停留了片刻,抬手开始试着解开绑定扇子的丝线,然而修长的手指在此处却似乎失了灵巧,笨拙的拉拉扯扯,到底是越弄越乱,看他一脸无奈,掌柜急忙上前相助,也是拨拉了好一阵,才将扇子拿下。然而那东家只是看了眼,便似失了兴趣,回身问道:“方才是孰人先察觉扇子不见的?”

      “是我!”站在门边的一个伙计忙答话,“我不过到另一侧架上取了把扇子,又答了马大官人两句话,”一面指了指座上一个微胖的男子,那人急忙点头,“回过身来就不见了。”

      东家点点头,踱到店堂中央,重新扫视了下围成大半圈的众人,浅露一个温润却不带意味的笑容:“不知诸位当时可有留意到甚么?”

      浅浅的沉寂过后,有人轻咳了声,“这个,应该问问当时立在架子前的人罢?”出言的是个眉眼间带些轻佻的小郎。

      “你。。。此言何意?”靠窗坐的老者按捺不住了,抖着花白胡子起身,“难道站在那处的就是贼人?”

      一边的少妇就急忙跟上,“贼人会那般愚笨?偷了东西还留在原地等你来指认?”

      “自然不是坐等被捉,只是未来得及走远而已。再说了,万一是欲盖弥彰呢?”有人反驳。

      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又要剑拔弩张。曾掌柜一脸苦相看了眼旁边的东家,凑近小声:“要不,还是报官罢?”

      那人摇摇头,笑容稳淡如旧,踱前两步,“看来诸位皆是有话要说,然而这般喧闹中,就连大意在下也难以领会,遂而,可否一位一位,慢慢道来?”

      “那我先说!”还是那轻佻小郎,方才正与人争到兴头上,自然不想停顿。

      “凭甚是你?再任你先入为主、空口伤人么?”书生模样的忍不住反驳。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不赞同。

      那人似乎对此早有预见,倒是不紧不慢提出一想,“既然诸位对此也是各存己见,那依在下看,不如随个缘罢。”指了指一侧的扇柜,“请诸位移步上去随意选把扇子,就按这取下扇子的先后,来排定发言次序,如何?”

      既无他法,便也只得这般了。众人纷纷起身走向扇柜,虽然脸上都多少写着些莫名,但并无人明白提出异议,或许是为形势所逼,也或许是为那人的气势所震慑。只那老翁上前时摇了摇头,轻嘀咕了句,“这不是为难我这老眼昏花之人么?”然而并无人接话,东家与掌柜也就权作未听见。

      随着伙计一声令下,站成一排的人纷纷开始动手解扇,然而这确非易事,因那丝线的绕法奇特,是在扇架上特制的几个小孔中来回穿梭过,再绕到后端打成结,最后将线头压到架底藏住。若是生客,恐怕一上来是连线头都找不到。

      当下细看这些个解扇人,多是面红耳赤,抓耳挠腮,最乱的是那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小郎,他似是将线团绕成了死结,无奈下用力拉扯,企图将线扯断;再看那几个长者,大概是常客,对丝线走向与绕线方式倒有些心得,只可惜眼花手拙之故,拉拉扯扯间难免被绕住,终究是个吃力;倒是那个书生模样的手下还有些章法,只是到底欠熟练,稍微一个分心线头就出错了孔,看去也是满脸懊丧;到底最轻巧的还是那两女子,手中穿穿绕绕,似寻常穿针引线一般熟练,想来当是胜出无疑。

      结果也如所料,粉衣少女与绿裙少妇一前一后遥遥领先众人取下了扇子。之后,是书生模样的,再是那几位老熟客,最后是老翁和小郎。

      几人便照着此序将自己所见所闻与所猜一并道出,多是凭空揣摩、含沙射影,各自皆有撇清之嫌,并无实义。

      听罢众人的各抒己见,东家倒是未显太过失望,只教将客人分引到不同处歇息,以免火气过旺,再多生争执。

      曾掌柜一脸焦色跟在东家身后,试探道,“您看。。。”

      心知他要说什么,那人只是淡淡一笑,将他招近耳语了两句,掌柜似乎将信将疑,那人挥挥手:“无妨,反正人皆在此处跑不了,若是此举诈他不出再另行他计也为时不晚。”

      话既到此,掌柜便也只得照办。

      约莫半个时辰后,掌柜果然面带喜色回来了,奉上那两柄失而复得的扇子,连赞“东家好计谋!”

      那人看去却不似意想中的得意,反是摇摇头,冷道了句:“看他也算个读书人,这等行径,实是廉耻全无!”

      曾掌柜道,“东家所言极是,你道他自作孽便罢了,却还牵连上旁人,着实可惜了那痴情的小娘子。。。”

      那人怔了怔,“那女子与他是。。。”

      曾掌柜叹口气:“说是表妹,然我看不像,倒是王大娘子识得她,说是秀坊的绣娘,平常倒也安分守矩,却不知是如何教那纨绔子教唆了来为这龌龊事!要非王大娘子在侧苦言劝说,她还打算守口如瓶,要将罪责一身揽下呢。”言罢忖了忖,“既真相已明,东家您看,是否将二人送官法办?”

      那人踱了两步,“扇子是绣娘交出的么?她那同伙可曾认账?”

      曾掌柜捋须,“扇子确在绣娘身上,书生自不肯认,甚至不承认认得绣娘,果真个无耻鼠辈!”

      似乎早有预见,东家对此并不意外,只是摇摇头,“罢了,既如此,上了衙门他也不会招认,无凭无据,孰也奈他不何,倒是落罪到那一时糊涂的女子身上,足以毁终身。”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反正东西也寻回来了,就此作罢罢。”

      掌柜拱手,“东家果然还是心善哪,那小老儿就遵命去办了,希望那二人受此一回教训,能好生改过。”

      那人点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无奈:改过?要说这词用在绣娘身上或还有几分可信,至于那无廉无耻之人,若得轻纵,不定跨出这扇铺大门便会故技重施!不过,要惩戒这样一个市井无赖,还无需他这一朝天子亲自出手,否则,还要那些个地方官作甚?尤其是那个向来恃才傲物,自以为才干天下第一的本地知州,若是连这点小案都断不下,看他还如何再腆着张脸自鸣得意!

      案子既断完,就该做些正事了。掌柜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厚厚一叠册子,一股脑堆到案上,擦擦额上的汗,“东家,这些都是账本,你先瞧着,有何不妥尽管找小老儿来问。”

      越凌颔了颔首,拿起本册子,一面翻开,一面抬眼看了看还侍立在侧的人,“曾掌柜可是还有话未说?”

      掌柜的迟疑了下,“小老儿愚钝,然确有一事要向东家请教,就方才,东家是如何那般快便断定扇子是为绣娘所盗,且还料到书生必也参与?小老儿不才,然着实想学得一二,以防今后再出此类事端,也能快些识破贼人手段。”

      越凌笑笑,放下账册,“此事,虽是借了点运气,然而那二人的手段着实拙劣,要寻出线索,并不太难。我进门之时,便察觉那粉衣女子---就是你说的绣娘,神色有异,且一直抬着袖子不敢放下,便初疑心乃是藏了何物在袖中,然其是女子又是来客,不可堂而皇之搜身,也不能横加恫吓,着实有几分为难。然而后来得知这扇子是教丝线绑定在架上,轻易不易取下,且从伙计的话中得知盗贼只用了片刻功夫便得手,便心生一计。”

      听到此处,曾掌柜一脸恍然,拍额直道自己愚钝,“是此理啊!那女子那般快便取下了扇子,与这铺中手脚最敏捷的伙计也差不去多少了,自然可疑!”

      越凌笑着接下:“道理大抵是这般,然那时我尚不敢过分武断,毕竟解绳扣这等细活儿,女儿家总要较男子熟练些,何况她是个绣娘,手上的灵敏劲更要胜人一筹,遂我格外留意了她的解法,那般轻车熟路,何处要绕圈,何处要退孔,似皆稔熟于心,这便不寻常了。”

      曾掌柜一拍大腿,“不错,她前两日来铺中转悠,却甚么都不买,实则是为亲眼瞧伙计取扇,好记下这手法!”言罢又露惑色,“只是,书生手脚却慢得多啊,第二乃是王大娘子,东家却何故只疑书生?”

      越凌淡淡吐出四字:“察言观色!”

      曾掌柜一脸求教的虔诚。

      “王家娘子虽然不慢,然较之身边的绣娘,显然要少章法,尚不时向绣娘讨教,焦急之样不似强作,而她又是常客,嫌疑自便小去了!至于书生,虽强作镇定,然心中有鬼,便难免慌乱,明明手上有底,却心不在焉,以至出错。”沉吟了下,“实则我早便疑心他二人相识,绣娘慌张时会向书生张望,若果真是陌路,自不会如此。”

      曾掌柜点头:“确是如此,方才小老儿就按您交代的将这二人隔开,先去诈了绣娘,说书生已然招了,她果然信以为真,即刻交出了扇子,只是到底不愿指认书生。。。”看去颇有些不平。

      越凌笑笑,目光转回案上:说来,这断案和看账本,也不知哪个更轻易些。。。

      不过此问,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过午时分,当李琦走进这间略显沉闷的小室时,大梁天子正一手抚额,对着满桌散乱的账本一脸生无可恋。

      轻咳了声引那人抬头,李琦唇角微一扬:“这账目,郎君理得如何了?”

      那人回过神,抬眸一个苦笑:“术业有专攻,到今日,我才算体会到此话真谛!”

      李琦大笑:“此言不虚,郎君专攻的乃是治理之术,这账目之类的行商必修术,还是留给李某这等散贾行商来弄吧。”

      越凌笑过又浅露颓丧:“原说一日为商,体一体市井百态民之日常,吾尝以为这行商相较治国必然算不得难,却不想,区区几个账本便难到了我,着实难堪。”

      李琦上前翻了翻那些令大梁天子颜面尽失的册子,“郎君不必妄自菲薄,要说一日间理清这些账目,李某也是做不到!而这经商,也并非只有理账目一项事务,郎君若是账看得累了,不妨试一试其他?”

      越凌有些迟疑,“还有其他?”确定能比这看账本简单?难道是谈买卖?总不会是去要账罢?

      李琦的笑容里透出股莫测,去到门前唤来曾掌柜,交代了两句,须臾,便见伙计送来了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些整齐码着的扇子。

      “这些扇子是店中搜集来的样品,郎君见多识广,便瞧瞧其中哪些能入您法眼,今后便从他处订货。”

      越凌一眼扫过箱中五花八门的扇子,总算笑容复露:“果然还是李卿知我!不过这么多扇子,我一人看的话,日落之前恐怕都挑不完,回去晚了怕意儿要闹,还是你与我一道看着挑罢。”

      那人一个躬身:“遵旨!”

      当夕阳的余晖染红半边天的时候,越凌也终于当完了他的一日东家,回到城东那座静谧小院。

      推开院门,却不见一个人影,想那人或是尚在州衙未回,两个老家人则去了后院忙碌,遂也未尝在意,关上院门,正要往前堂去,耳内忽收入一阵蹊跷的动静,似是由花圃传来,纳闷下一眼扫去,一个带些熟悉的鹅黄色小身影一闪而过!

      意识到甚么,越凌只觉一股无名火直窜上脑,三两步跨上去,一把拎出正在花花草草间打滚身上脏得像个花猫的小包子,声色俱厉:“我可曾说过不许坐在泥地里,又忘了?”四顾了下,“你爹呢?”

      小包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震慑到了,知道爹爹真的发了怒,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小嘴撅了撅,举起沾满泥巴草叶的小手就要往脸上抹去,却被眼疾手快的爹爹一把抓住:“还抹!再抹我都不认得你了!这般野,今后就跟你爹留在此处野着罢!”

      小包子虽还未到懂事的年纪,但天生敏感的性格还是让他体会到了爹爹这句话里的威胁意味:似乎,是要被抛弃了啊!顿时小嘴一扁,抽噎起来---不是不想嚎啕,只是,不敢!

      看到努力克制不嚎出来的小包子,越凌忽然又有些不忍,想想自己方才那话也着实过了点,孩童哪有不顽皮的,好生与他说就是了。弯腰拉过小包子,替他轻拍着身上的泥土,一面放平语气:“知错了么?”

      小包子一边抽搭,一边点头:“意儿。。。龊了。。。爹爹表帚。。。嘤嘤嘤。。。”平常能说全一句话的,只是抽搭起来,难免失常。

      越凌好气又好笑:“谁说爹爹要走了?”

      小包子一抬手,这回,终于顺利在眼睑下添了道土痕:“嘤嘤嘤,阿爹。。。”只是阿爹那段话太长,也超过了他的理解力,他没办法完好复述。

      这话才又让越凌想起方才的问题,“你爹呢?”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从正堂走了出来,四下张望了番,迅速找到声音来处,大步跑上来,一把搂过还在抽搭的小包子,也不管脏不脏,塞进怀里就是一通揉蹭,好端端一张俊脸顿时被满满的心疼占据,以致有些扭曲:“意儿怎么了?是摔跤了么?摔到哪了,快告诉阿爹?”不愧是亲生的。

      越凌:“。。。”竟视自己如无物!哼了声,拍拍方才被那两只小黑爪抓脏的衣角,站起身,一脸冷傲:“知道这般,早作甚么去了?”

      蹲着的人一怔,满脸情急抱着小包子起身,“意儿像是吓到了,不肯说摔到哪,我看还是去请大夫罢!”

      面对着忽然而至的宠溺上天待遇,小包子回过神来,小嘴一咧,终于放心大胆开始释放满肚子的伤心委屈。孩他爹自是急得更加无措,抱着包子就往门外冲。

      “南宫霁,你去哪?”陛下怒了。

      小包子受这一震,即刻收住了哭声,继续抽噎。

      那人满脸焦色回头:“去看大夫啊!意儿哭成这般,定然是摔疼了,我怕他受伤。。。”

      对面人忿忿一甩袖:“他没摔,也没伤,只是受了训斥而已!”言罢冷冷一个转身,回屋去了。留下那懵懂的父子二人呆呆站在院子一头,在和煦的晚风里思考人生。

      南宫霁有时是真想不通,明明是亲生的,那人偏要将自己弄得似个后娘,小包子还这么小,顽皮些不是常事吗?犯得着上这么多规矩?当真是早早便以储君之规来教养之?然而若因此便要小包子受这般约束,天天抽抽搭搭不开心,那这皇位,谁爱坐谁去坐好了,他家小包子不稀罕!反正以他南宫家的景况,就算纳了土归了诚,没了势力还有财力,加上他在外托李琦代为操持的那些个营生,他则不说,就说扇铺,一年净利最少的也有数千贯,妥妥够小包子一辈子吃喝挥霍了。况且,当皇帝有甚么好?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又是亲冒矢石御驾亲征,又是祸起萧墙遭手足暗算,好容易熬到太平时,夫夫却又要两处分居,数月甚至大半年才能见上一面,谈何得意?要他说来,还不如干脆做一田舍汉来得快活!

      抱着小包子回到屋里,决定好生跟那人说说理。却孰料那人一句话就将他打发了:“我若果真有心约束他,还能容你与我说理?”也是,果真那般,莫说说理了,自己恐怕都无机会瞧见小包子,跟别说奢望他唤自己一声爹了!不过,为了小包子今后的安生幸福,还是决定再力争一回。

      “然而,意儿毕竟才三岁,正是顽皮的年纪,你就对他多几分耐心也未尝不可。”

      那人眼都未抬:“你何处看出我对他没有耐心了?他做错了事,我训斥他两句也不可么?你既无空管他,我再不管,难道任他变成个野小子?”

      南宫霁一怔,顿时回味过来,原是。。。这么回事。低头捏了捏小包子脏兮兮的小脸,“凌,这是我错了,然我并非有心,我方才看他自己在室中玩着挺安静,便去看了份案卷,孰知就这一个不留神,他便跑出去了。”

      那人挥挥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你既公务繁忙,我明日便带他回京。”

      南宫霁情急起:“凌,我错了,我以后一定会看好意儿不令他乱跑的,你才来了两日,我们却已半载未见,你这一走,下回相见不知是何时了,我。。。”迟疑了下,伸手挡在那个小脑袋面前,以确保他瞧不见自己那个寻常难得一见的表情,一面放低声音:“凌,你饶我这一回罢,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那人不吭声,随手拿起案上的案卷。

      南宫霁明白,这便是心意松动了,急忙乘势而上,“再说你千里迢迢而来,还未得好好赏一赏这江南的景致,就此归返岂不可惜?明日旬休,我带你四处走走踏踏青赏一赏西湖春/光可好?”

      那人轻哼声,继续埋首故纸堆。

      南宫霁终于长出了口气:貌似是得挽回了。低头亲了口包子,皱皱眉:“是有点脏,阿爹带你沐浴去。”

      晚膳过后,天色还早。

      后院井边,一人正卖力搓着件鹅黄小裳,只是不常做这等杂事之故,手法明显生疏,看得一边立着的人不住摇头。

      “郎君,让小的替您洗罢?这再搓下去可就坏了!”张令其实在看不下去。

      那人摇头:“不成,君子一言驷马难及,何况此乃将功补过,怎能轻言放弃?”

      令其讪笑了下:“此言是不错,然而,”往前凑近两步,“小殿下可是快要睡了,您要现在回去,倒或许还来得及再逗他一逗,再晚,可就。。。”

      南宫霁一怔,这,倒是实情。。。忖了忖,“罢,这衣服洗得也将干净了,你便替我再过回水,晾上便成。”

      令其急忙点头。

      回到房中,官家正倚在床头读着本不知道甚么书,似乎自方才自己离开就未曾挪过位,只是手里多出了个包子----小包子看去果真是倦了,或是白日里闹得过分欢腾之故,看去有些萎靡,老老实实趴在爹爹怀里,眼皮都快阖上了,却还不忘攥着爹爹的衣带玩。

      越凌对包子这个小癖好倒还纵容,就是另一点----小包子尝会犯起小迷糊,尤其临睡,会钻到他怀里在胸前一通乱啃,一直啃到口水淋漓、濡湿衣裳!这着实令官家烦恼了好一阵,好在现下终是改过来些了。

      蹑手蹑脚走过去,捏了捏那个软绵绵的小耳朵,小包子似乎不太满意,晃着脑袋躲避。那人皱皱眉,拍开他的手:“莫逗他,他要睡了。”

      小包子打了个呵欠,把脸埋进那人怀里,嘴里也懵懵懂懂学着嘟囔:“睡。。。木豆。”

      讪笑了下,碰了壁的人兀自退回到桌前,坐下随手拿本书翻着,到底却是眼不对心,目光还是停留在床上那一大一小身上,不知怎的,就想起朱贵善的那句话:“官家是一手国本,一手社稷!”

      说来,这两年自己宦游在外,对小包子确是未尽到教养之责,对那人也是多有亏欠。遂而今日自己这一倏忽,也难怪惹那人那般置气。。。

      小包子是早产,一向体弱,小疾小恙是常事,宫中虽不缺人带,然而为人父母也免不得要更多费心,况且小包子越大性情越执拗敏感,尤其病时,非要抱在那人手里才安静,遂不得已时,那人便只得一手朱笔一手孩子,左手治国理政,右手为国护本!但凡亲眼见过此景的,孰人不说官家不易?

      小包子终于睡了,将小人儿放进床里侧安置好,越凌直了直有些酸疼的腰背,那人适时凑上,伸手轻柔替他揉着腰,一面满脸堆笑:“热汤已备下,去沐浴罢。”越凌看了眼床上,那人急忙补上:“令其会来照看的。”

      踏进不大的浴房,掺着淡雅花香的水汽袅袅萦绕上来,倒是给人一种飘飘之感。

      正四顾寻找花香的来处,身后那双手已经环绕上来,在腰间轻摩挲,暧昧的声音旋即入耳:“臣伺候陛下更衣。”

      腰带散开,淡蓝的外袍被除下,露出淡白似雪的中裳,少了腰带的束缚,那人一袭轻裳更显随性。

      手上的动作暂停,揽着那人来到一侧的软榻。随着水汽聚多,屋子里较之方才又热了些,而那股花香,也不似方才清新,倒是,有些绵长浓郁起来,令人昏昏然。

      官家看似有些乏顿了,轻阖双目斜倚进榻中,放任那人在身上的动作。

      身上最后一层蔽体物被除去,越凌脑中有一瞬间恢复了些清明,睁眼正要起身,却岂料那副温热的身躯已抢先压了上来,霎一怔,“沐浴。。。”

      含混的声音:“来不及,香用重了。。。”

      “啊?。。。”一静,“你。。。何时脱的衣服?”

      南宫霁:“。。。”说了慢了不成!

      “还有。。。你方才说,甚么。。。用重。。。唔。。。”身下某处一热,余下一应话语皆淹没在了汹涌的浪潮中。。。

      夜已深,张令其瞧着睡得安安稳稳的小殿下,露出一张愁脸:哎,都说这沐浴损阳气伤精力,偏那二位每晚一进去,这浴房的门就得关上半夜,可得耗去多少精力。。。

      浴房中。

      方才被从水中捞起放到榻上的人脸上依旧残留着疲惫,任由那人拥着,阖目养神。然而身上的那只手却不安分,不知何时又悄然滑下了腰际,在那敏感处意味深长的徘徊。

      “够了罢,已经三回了。。。”明明是带恼意出口,却不知为何这声音听起来,那般暧昧。

      虽然是再来三回都未必够,然也心知他是真乏了,南宫霁只得尽力将心底那股又才起头的火压下,收回在他腿根处的手上到腰间轻轻揉着,带些委屈开口:“凌,我到杭州也这般久了,何时才能许我回京啊?须知江南风光虽好,然我一人在此,实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而且长时禁欲,都快熬成和尚了!

      静默了下,那人侧侧身:“你不是正一力疏浚西湖么?如今到何程度了?”

      南宫霁心中一喜:“快好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便能告成!”

      “那便好,等事成了。。。”

      “就许我回京?”喜形于色。

      “再议!”官家眼皮都没抬。

      “凌,你也太狠心了罢。我离京可有四年了,再这般下去,意儿都要不认得我了!早知这般,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做甚么官,干脆留在京中好好经营我的扇铺,还逍遥自在呢!”

      官家这回终于抬起了眼皮,“四年,你真正在外的时日恐怕还不及这一半罢?推官郑州那阵,一月往回跑三趟,意儿出生前后,告了大半年病休,就算如今远出杭州,小半载也必回京一趟,更莫提日日教朱贵善拿着你的画像在意儿面前晃,他能忘了你?”

      南宫霁老脸一红。

      官家悠悠叹了口气,总算放缓了语气:“行商并非不好,只是毕竟离朝堂太远,你南宫氏若归诚,在朝中不可无个顶立之人!而要在朝中立足,就须有所建树。”顿了下,眸子里浮起一层柔意:“况且,我也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站在我身侧,从此安心厮守。”

      原先浓郁的带着魅惑的味道早已散去,此刻环绕在周遭的,是榻脚处的那盆素兰发出的淡雅馨香。

      轻拉过那只白皙秀致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凌,你的一片苦心我怎会不知?只是,四年实在有些久,难道果真没有办法能让我们早些团聚么?”

      越凌缓缓撑坐起身,身边人也急忙坐起,从榻旁拿起衣服替他披上。

      “杜允之近时上了封万言疏,你听闻了么?”那人慢悠悠。

      南宫霁沉吟了下,点头:“求整饬吏治。”

      越凌颔首,“你有何见?”

      “暂还未得俱细,只是粗听闻,遂不敢多发议论。”据实而答。

      越凌笑笑:“我将这奏疏带来了,你近时好生参透,再上封谏疏复议,要言辞恳切,再提些补充之见,自然,首回上疏,未必能得回应,你要锲而不舍,才能有所获。”

      南宫霁迟疑了下,眉心轻锁:“此计是,要我依附杜老儿,令他提举我?然而,便且不管他甚么名节操守,此举,可有结党之嫌啊!再说,杜老儿素来也不待见我,此回,单凭我复他一回议,就能令他改变成见?”

      越凌看向他:“你觉我会害你?”

      那人忙回以谄媚笑容:“陛下恩泽隆重,臣怎敢腹诽天心?只是,有些疑惑而已。”

      越凌轻嗤,“当初以你的身份,孰敢与你亲近?更莫言你还名声在外,皆说你南宫世子轻薄放荡,朝中自诩君子之辈自不屑与你结交!”

      南宫霁脸面微微发烫:说好不翻旧账的。。。

      那人继续:“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此谏遭吕派反对,两派争论不下已有时日。。。”

      南宫霁忽觉眼前灵光一现,打断他:“遂而,杜允之当下,是需一个帮手,而我,就是最佳人选,因官家素来对我另眼相看,若我在此事中助他一把,不定便是事半功倍!”

      越凌笑而颔首,却又嗤了声:“自诩聪明天下第一的南宫世子何时变得这般迟钝了?这等显而易见之事也须琢磨半日!”

      话音未落,已教两条长臂紧紧锁进怀中:“有你替我斡旋盘算,我便迟钝些又何妨?”顿了顿,又轻叹气:“只是,你我依旧还是要暂离。。。”惆怅啊。。。

      越凌低头玩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总算出了句宽慰话:“至多到年底罢。”

      那人愁容不改。

      忖了忖,官家决定换个话题,“听说你年时回过趟蜀中,蜀王近况如何?”

      提起父亲,那人终于露了笑脸:“一切皆好。我带着二弟与柔素一道回去的,爹爹见了着实惊喜了一场,倒也忘了责怪我。只是二弟夫妇膝下尤虚,算美中不足罢,如今留在蜀中调养,便盼能及早闻听喜讯。”

      越凌垂眸若有所思。半晌,轻一哂:“再过两年,你或许可带意儿回蜀走走。”

      “真的?”那人眸光一亮,满眼惊喜。

      越凌点点头,“去年蜀王入京谒见,我本想让他见一见意儿,然而,又觉太过突兀。。。”话到此,面上已浮起一层轻红。

      “无妨,此事确是急不得,”南宫霁低下头,嘴唇点着他泛红的侧脸,话音里满是怜惜,“来日方长嘛,我会慢慢与爹爹说的。”

      “嗯。”越凌释然般轻应了声,又想起甚么,转回头:“不过,你爹见到了他那两个外孙女,倒是十分欣喜,也算弥补了些缺憾。”再一哂:“现下,又方新添了一个。。。”

      “外孙女,我知道!朱贵善信中说了。”说到此事,那人脸上就爬上几丝恼痕,“他越植是不得子绝不罢休了么?四年三胎,三胎三女,璧月那肚子自打成婚就未尝空过,这般下去,果真承受得住?”

      怀中人沉吟:“或许,是有苦衷罢。。。”沉默了下,话锋一转:“又是朱贵善!看去你与她是热络得紧啊,璧月产女不过大半月,你便得到消息了?!”

      南宫霁一怔,忙陪起笑脸:“并非甚么热络,只是碰巧而已。。。”

      可惜官家并不好糊弄,“这回是碰巧,那上回靳主南下,你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再之前,朝中起议扩充后宫,不出十日你便来信质问,又是谁那般及时与你透的风?你不妨说说你究竟允诺朱贵善多少好处才令她甘心情愿充当你的耳目?”

      “这。。。”南宫霁一时词穷,只能讪笑,“罢了罢了,确是朱贵善说的,然我也是情急无奈啊,赫留宗旻对你之心,可谓天下皆知,我岂能松怠?再说后宫,万一你。。。”

      “我如何?”官家恼了,“我还会较之你更不自制?既说起此,我倒要问你,游览西湖,何至彻夜不归?其次,孤女卖身是怎一回事?还有,传杭州第一美妓赠你那首《念奴娇》词,乃传递了何种情意?”

      南宫霁倏觉后背一阵发凉,心内暗骂着张令其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面上却还须强作安定对上那双寒意凛冽的眼睛:“凌,此,有些话长,你听我慢慢与你说。”

      官家一脸倨傲:“你说,若今夜你不能将这些说清楚,明日一早我便带意儿回京!”

      静谧的小院里,隐约传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呼:“凌,你不能这般绝情啊!”

      如此良夜,花月静好,却可惜有些人,是无福安享喽。

      最后补充一下小包子的资料
      姓名:越称意(别名南宫称意)
      性别:银家是男宝宝
      出生日期:晏隆五年二月(当然是阴历,双鱼哦)
      爱好:玩金鱼、抓蝴蝶、玩泥巴、学爹爹说话
      性格:基本可以参考他那个傲娇的皇帝爹爹
      其他:呃。。。你们还想知道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三月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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