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情事》其君折枝

16、第 16 章

　　赵恒和王杞正在东院商量科举糊名制度的事。

　　事情其实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王杞这些年虽然远离朝政，但从来没有昏聩闭塞过，相反，远离朝堂，站在一个局外人的位置反而让他看得更清楚。

　　也庆幸。
　　当年自己急流勇退，并未沉迷权势带来的荣华地位。
　　要不然他亦无法保证是否真的能十年如一日效忠天子效忠赵家，向来这世道最难的就是守住自己的本心。

　　“这名单里的几个人，我都已经打过招呼了。”王杞把一份册子推到赵恒的面前。

　　赵恒忙接过，打开一看，惊讶之余又有些激动，这名单里的几位大人有寒门也有世家，他们在朝中向来不好说话，但也正因为他们不好说话，反而显得中立。
　　有他们的支持，科举改革必定能往前迈进一步。

　　“多谢外祖父。”赵恒起身向王杞郑重地作了个揖。

　　他心里明白这事不容易。
　　也不知道外祖父究竟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王杞没说多余的话，但也没避让这一礼，他依旧捧着一盏茶。

　　茶香袅袅。
　　两旁仙鹤铜灯衔出一点灯火。
　　白衣长须的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茶盖倾斜刮着茶沫，他在昏色灯火下淡语，“世家各族把持朝政太久，你这次改革是好事。但事有正反，你能得到多大的名声，就会经受多大的毁誉。”
　　“其中关键，你要清楚。”

　　赵恒自然清楚。
　　这事若成，他也算是狠狠剜了一把各大世家的骨肉，日后寒门有多感激他，此次涉及的世家就会多恨他。

　　他们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赵恒忽然想到许氏，倘若……

　　“怎么？”王杞抬眸，看见赵恒神色恍惚，不禁皱眉，“你有难处？”

　　赵恒忙回过神。

　　“无。”他正色，回答王杞的话。

　　王杞点头：“没有就好，就算有，你也要知道分寸。”

　　外面寒风萧萧。
　　他依旧端握一杯茶盏。

　　老人并未经历宦海沉浮，他这一生近乎称得上是顺遂。

　　太原王家嫡子，年轻时就享誉各地，又有识人之能，在先帝还落魄的时候就与之交好，后来更是倾尽王家之力扶持先帝登基，南征北伐，立下大宋根基，先帝亦无愧他的帮扶，这些年王家即便远离朝政，在大宋的地位亦是不同的。

　　这一份不同——
　　不是因为当今国母和太子出自王家，而是王家在这，国母才会姓王、太子才会有王家一半的血脉。
　　可以说王家和天家从来都站在一条绳上。

　　可这世上之事，顺遂与否，从来不能只由表面去看。
　　就像有些取舍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人人都念着那个位置，觉得端坐在那个位置，就想要什么要什么。可这世上，最难的其实就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圣贤曾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阿恒。”
　　赵恒今年十八，还未行冠礼，自然也就无字，王祈喊得是他的小名，“逆流行舟本就不易，世上从无有两全之事。”
　　“这世上，皇帝不易，太子更不易。”

　　堂间有一会无人说话。
　　但也只是一会，赵恒便再度向王祈作揖，“恒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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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妧找过来的时候，赵恒已经从东院出来了。

　　夜如泼墨，年轻的太子走在长而曲折的回廊里，他手里握着一份册子，那是王杞交给他的，赵恒长指绷紧，青筋凸起，自己都不清楚用了多大的力。

　　早年王家分了东西两院。
　　东院住着王杞一家，西院住着王松一家，他们是同胞兄弟，自幼-交好，如今三代同堂也没分家，只隔了道月门分成两院，平日两家分开而食，要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去“和风斋”。

　　王杞性格孤僻。
　　自发妻死后便偏居一隅，平时就连儿子王荀也很少见，伺候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会一群人都在和风斋的堂间准备用膳，路上也没多少人，因此赵恒也不担心会有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何况天色漆黑，小道隐蔽。

　　“哥哥？”
　　赵妧远远瞧见一道人影。
　　因为光线昏暗，她离得远，一时并未看清，只能提声喊人，“是哥哥吗？”

　　赵恒循声看去，看到赵妧远远站在回廊里，小姑娘还踮着脚在往他这边看，他顾不得再去理会那些纷杂的思绪，急忙过去，“你怎么来了？”
　　又见她只穿着袄裙，连斗篷都没披。
　　更是皱眉。

　　“你的侍女呢？谁让你一个人这样跑出来的？”赵恒一边训斥一边解下身上的大氅往人身上盖。

　　厚厚的大氅差点压垮赵妧的肩膀，不敢在这个时候回嘴，她只能小声跟赵恒说：“哥哥，我不冷呀，你摸我的手，都出汗了。”

　　她天生就是个小火炉。

　　很难有生活在内廷里的人像她这样的。
　　就连赵恒也无法。
　　年轻的太子虽然不畏冷，但也很难感觉到热度。

　　人人羡慕皇宫，羡慕那里面的富丽堂皇，可只有住在那里的人才知道那就是一个冰冷的囚笼。

　　赵恒不管，手撑在她的肩膀上不肯让她脱，“热也给我穿着，回头受了风又得吃药。”

　　“我才没那么容易生病呢。”赵妧小声嘟囔一句。

　　赵恒没听清，问她，“什么？”
　　赵妧哪敢让他知道。
　　她是来求和的，可不能再惹哥哥生气了。
　　小公主摇摇头，跟小拨浪鼓似的，“没说什么呀。”她仰着头，即便处于昏暗的光线中也依旧笑容明媚。

　　赵恒看着，一路低沉的心情显见地好了许多。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后，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边走边问：“黑灯瞎火的，怎么往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身边的小公主就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赵恒停步问她。

　　“哥哥。”
　　赵妧小声喊他，听赵恒应了一声，她犹豫着开口，“你还生气吗？”

　　“什么？”
　　赵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生什么气？”

　　“就我刚刚和你赌气的事……啊。”气过明白之后，现在自己说起也觉得不好意思，不等赵恒反应过来，小公主就已经一手牵着赵恒的手，一手轻扯着赵恒的袖子撒起娇，“对不起嘛，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跟哥哥赌气了，哥哥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小公主是最会哄人的。
　　她从小被所有人疼爱着长大。
　　的确有时候脾气会骄纵一些，但也拥有许多别人没有的好品性，她善良、知错就改，还会哄人……

　　赵妧哄人的时候，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跟小狗似的。

　　看着这样的小公主。
　　即便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情不自禁软下心肠。别说赵恒本就没生她的气，便是生了，恐怕也早就心软了。

　　“好了。”
　　“晃得我头疼。”赵恒抬手按在赵妧的头上，阻止她再继续晃动。

　　这要换作以前，赵妧肯定是要闹的，小姑娘爱美，哪能让人这样按着？而且她总觉得自己如今比王芝和谢亭矮就是从小总被人按头的缘故。
　　但这会她是来求和的，自然不会闹。
　　乖乖停下晃手的动作，她仍仰着头，“那哥哥不生我的气了吧？”

　　赵恒说：“原本也没生你的气。”

　　赵妧不信，“那哥哥刚才怎么低着头，看着很不开心的样子。”她刚才虽然离得远，但还是能够感觉出哥哥的情绪不佳。

　　“难道……”
　　她猜测，“外祖父训你了？”

　　她这话说得很轻。
　　要说这世上赵妧有没有害怕的人，王杞绝对算一个。

　　“小心被外祖父听到。”
　　赵恒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眼里倒是终于含了一点笑，看着赵妧左顾右盼，一副生怕被外祖父听到的样子，赵恒忽然喊了她一声，“妧妧。”

　　“嗯？”
　　赵妧回头，“哥哥，怎么了？”

　　赵恒没有立刻说话，他的手覆在赵妧的头顶，夜色在他身后，而他的身前是一片光明，他看着赵妧，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像是承诺，“我的妧妧要万事顺心。”

　　有些东西，有些人，他不得不舍弃。
　　可他的妹妹总归是要幸福的，要不然……他们兄妹也实在是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