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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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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吹笛,也许是我下意识的感觉到离别。
然后,我听见长长石阶后有人在唤出一声父亲。
那一声,敌过了琼碎玉裂,我知道是我的阿离。
我依旧吹着笛子,寂寞的夜色在半空中浮动。
那夜,雨终于落下,一点点清洗这血腥覆盖下的帝都。
我撑起伞,灯火通明的长廊里人来人往,然后我看到喧闹人群中那个寂静的女孩,我的阿离。
她怔怔地望着大殿,脸色苍白的让人心疼。
“阿离。”我轻轻唤她,她蓦地转过头,空洞的眼里这才有了焦距。
“瞬哥哥……”她开口,声音哽咽,她冲进雨里,瓢泼的大雨湿透了她的单衣。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微笑,一手撑伞,一手轻拥她入怀。
“瞬哥哥,你知道吗?刚才他叫我阿薇……”她抬头,眼里满是泪光,雨水从她发梢滑落,“那是妈妈的名字,阿离记得很多很多事,只是阿离一直都没有对瞬哥哥讲过。”
“阿离不想讲没有关系的。”
“他一定很爱很爱妈妈,这么久,他一定很辛苦的……”她喃喃地说着,眼里满是悲恸。
“阿离,有些事我们没有办法的。我们去里面等好不好,外面很冷。”她懵懂的点着头,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那个雨夜里她捧着一盏灯火,无助地望着我。
我的阿离……
雨噼啪的落着,模糊了萧瑟人影,橙黄色的宫灯散发出丝丝暖意,阿离抱着自己坐在椅子上,层层纱帐迷蒙了过去和未来。
然后,有重重的脚步声从帘帐后传来。
我和阿离同时看到那个高大的男子失魂落魄一般从内殿走了出来,他抬头望了眼我们,满是疲惫。
“阿离,明天我会和义父一起下淮南,义父希望你和他一起去。还有慕公子,义父也希望您可以同去。”
“可是,他现在状况如果还继续奔波的话,他会……撑不住的。”我不由地开口。
“如果不让他去,他会抱憾终生。”他以一种不容置否的语调说道。
我担忧的看了眼我的阿离,却发现她一直紧咬住下唇,又一次要见到离别对她何其残忍。
“我去。”她坚定地开口,眼里渐渐隐却泪光。
也许,阿离比我想象中坚强……或者只是我一直把她当作孩子,而她早已长大。也许,有一天没有我她也可以过得很好……
启程的日期快的惊人,三日后我们一行顺水南下。
我隐隐感觉到那个人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我开始频繁的吹笛,而阿离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那人面前。和另外一个男子一起……
我想,阿离也许没有我照顾也可以过得很好。
这个认知让我觉得安心,我一直担心,阿离太过敏感而执拗,而现在有别的人可以照顾她了。
只是,我无法面对我心中那一丝驱之不去的落寞。
那夜,我们的船栖在丽水河畔,我知道十九年前,我的父亲便死在这一方土地上,而他的仇人,权倾天下的帝王此刻也已垂危。
原来荣华终究一场梦,最终依旧是红颜白骨,一地寂然。
我坐在船头吹笛,然后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我看见阿离搀扶着那人一步一步走出船舱。
夏季芦蒿满地,蛙声四起。
他眼中浑浊分明是重病垂危之相,然而此刻他面上却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甚至步履矫健如常人。
我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却无法开口点破。
“不要停。”他说,一手指着我的玉笛。
我点头,笛声阵阵,生出些莫名的悲凉。
“阿离,让我坐下吧。”他叹了口气,阿离顺从的点头,他同我一般坐在船头,漆黑的夜里看不到一丝星光更无论月色。
“那个时候我就和阿薇在这里第一次相逢,”他说,雄浑低哑的声音透出的过去的怀恋与向往,“她是那么的豪气纵横,连避过我三支箭……”
“对了,你们怕是都不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事……”他苦涩的笑笑,然后所有父亲一样深情地看着阿离,“阿离,和我讲讲吧,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就接着,对了,你在山林里……”
“嗯。”
我听到阿离话中的泪意,我想她也察觉到了,也许今夜就是那人的最后一夜了。
“山林里很漂亮,春天会有很多很多鸟儿,叽叽喳喳的很热闹,比宫里那么多人还要热闹……”
“这样啊……”
“夏天竹林里很凉快,清幽幽的,石阶上偶尔还会有水渍……”
“果然比宫里好得多了,难怪阿薇要带你去那里……”他虚弱的声音里带着无比向往。
“正午的时候会有零星的阳光洒进来,满地都是金光闪闪的。”
“真的是很美啊……”他无不叹息的说着,那一刻我感觉到他无力的身子瘫软到我身上。
我猛地一震,笛声渐渐戛然而止。
阿离失魂一般地望了我一眼,声音透出泪意。
“到了秋天竹林还是绿的,仿佛分不出季节总是那么漂亮……”
“阿离……”我唤,她却毫无反应,眼泪从她美丽的脸上寂静滑落。
“冬天的时候雪花会飘落,落在屋顶上……落在石桌上……到处都是雪白的……”
“阿离,别讲了,他听不到了。”我声音里带着哽咽,话出口的那一刻我看到阿离眼里那近乎绝望的悲恸。
“瞬哥哥……”她说,脸色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
然后她就那么静静的摔倒在船头,和那个人一起默默的躺着。
蛙声阵阵,凄寂的月色忽然透过层层阴云洒落在甲板上。
姑姑,是你么?
玉笛从我手中滑落,那个多日以来已日渐憔悴的男子默默出现在身后,他俯下身子抱起毫无声息的老者。
“我会将义父葬在淮南,这里有他追寻一生的月色。慕公子,另外,我有事需要和你商量。”
他身后的侍卫上前接过白逸,两个婢女也将阿离抱起,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听义父说,慕公子似乎身体不太好?”
“不瞒公子,若不是逢医圣朝逢先生曾与早年救治,只怕我活不到今日。”
他震惊地看着我,半晌眼里又恢复惯然的深沉。
“谢谢慕公子的坦率,那么公子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天阿离再看到你死去,她会如何。”
我微微有些黯然,我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么请公子带我照顾阿离……”
他似乎对我的坦然很是吃惊,苦笑开口:“实不相瞒,这也是义父生前交代,也许锦衣玉食不适合阿离,但至少她不该经历那么多生死别离。”
“我明白,等阿离醒来,确认她无事后我便会离开,但在这之前,请不要告诉阿离我会离开。还有……请你照顾她。”
“公子似乎早有打算。”
我仰头,月光寂静地洒落在水面上。
“一切对阿离有益的事情我都会做,哪怕是离开,我希望你可以让她忘了我……”
“我也希望我可以做到,五年前我失去了得到幸福的机会,而阿离的笑可以让我再次感觉到温暖。希望她一生快乐无虞在这一点上,我们一致。”
夏夜依旧寂寥,而我想或者冬天也是一般的,没有阿离,四季本无区别。
天亮之后,我又一次看到我的阿离。
她站在岸边芦花荡中,目光迷离。
我微笑,她抬头。
“瞬哥哥,我想妈妈和他一定又见面了,对不对。”
“嗯,一定的。”
我陪她走在丛丛芦花之间,白雾在我们身边流动。
“瞬哥哥,我们回家好不好?”她忽然开口,语调低沉。
“阿离不想去宫里么?可是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阿离是公主。”我一字一句,心里似也被这袭人的雾气缠绕。
“瞬哥哥也不要阿离了吗?”她低着头,我却仿佛可以看到她眼中泪光。
“阿离,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有逃避。芦花簌簌的声音覆盖了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感情。
那晚,我终于应约离开。
阿离静静的睡着,一晚过后她便应该回到那金迷纸醉的九重宫阙,她是公主,而我不过是一个病重垂危之人。
我昼夜不休的纵马,我怕我一旦停歇就会后悔。
当我风尘仆仆赶回慕府的时候,我看见了倚门而立的母亲,她眼里慢慢滚出浊泪。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手上失去力道,我重重从马上翻落。
十日后我醒来,母亲坐在我身旁,四周皆是寒冰,我知道这是母亲历来为我治病的寒室。
“那个人……他……他死了么?”她问我,目光涣散。
“是。”我低声答到,然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我一生盼他死去,然而等他真的死了我发现我却没有丝毫预想中的庆幸。”她语气里有些怅然,甚至有微微地失落,“瞬儿,你从小重病,而我始终对你不闻不问,有时候我想哪怕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母亲……”
她灿然一笑,那一刻连我也禁不住呆住。
“其实,我是害怕……害怕如果哪一日你死了,我会伤心的无法活下去。可是,我不能不坚强,慕家,只剩下我可以支撑大局了啊……”
我忽然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几乎让眼泪夺眶而出。
“你知道么?你和你父亲很像,那么那么的像,我一见到你就止不住的想他,所以后来我宁愿你和阿离一起呆在竹林里,远远地离开我。”她语气里带着哽咽,却透出希翼和怀念,“你的父亲虽是入赘到我慕家,可是我知道他爱我甚至超过了他自己。他知道我怀念淮南水乡,于是用了两年时间为我在这边远之地种出了一山的竹林,他知道我担忧家中,于是哪怕知道必死他也依旧决然陪我出兵……”
我伸出手抱住我的母亲,多年操劳使她憔悴苍老的不成样子,然而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这般毫不保留的怀念着过去。
“瞬儿,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
最后,她说。那一刻我怔住,我明白我体内的寒毒已无法控制,朝逢在离开时曾告诉我,我这一生恐怕只有二十二年。
在十二岁那年之前,我本无牵无挂。
八年后我离开阿离,我以为我此刻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却才发现原来这世上,始终有一个人从头至尾地牵挂着我。
那样的牵挂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在血液里静静的流淌,伴随一生。
我开始越发的嗜睡,冰室里我感觉不到体内的寒冷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母亲整日整日地陪在我身边,偶尔怀念从前,偶尔只是默默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还余下多少时间,我尽量安慰母亲,却总是让自己手足无措。
我不像母亲般精明强干,甚至有那么一些懦弱,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思念,思念那个我这一生都不会见到,却这一生都无法放弃牵挂的女孩。
我不敢提及她的姓名,那样会让我心痛得仿佛一切都黯淡无光。
母亲也是那样,她看着我出神,从我醒着到睡着然后再次转醒。
我不知道冬天是不是来到,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在雪里想起这世上还有我这个人。
我的……阿离……
然而,我没有想到她会又那么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眼底满是憔悴和哀伤,那样的神情几乎让我心痛后悔。
她一步一步走来,如同梦中的画面。
我一点一点收拾自己碎裂的心绪,然后佯装平静。
“你不该来这里,你是公主,至高无上,而我不过是罪臣之后,我们之间本该不共戴天。”我一字一顿地说着,斩钉截铁却斩不断绵延思念。
“因为这个你才要离开?”她怔怔地开口,语气里满是失落,“那我不在乎的,我不是公主从来都不是,瞬哥哥……我是阿离……”
我强忍下泪意,我转过身不再看她。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我回了竹林,那里找不到你……秋天了,很快就会下雪了,还好可以在冬天之前找到你……”她毫无章法的说着,断断续续,哽哽咽咽,“瞬哥哥,阿离很想你。”
我如遭雷击,我无法拒绝,也无法推开。
十四岁那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我在飞雪中见到那个女孩,原来那遍是我的一生。
生也罢,死也罢。
我无法丢下她,我无法看她哭泣而无动于衷。
哪怕知道有一日她会为我的死伤痛欲绝,可是我并没有母亲或是姑姑那样壮士断腕的决心。
或者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我的理由。
可是,我爱她,我的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