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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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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传来阵阵凄厉的咳嗽,一声又一声……
我知道,那个为我视之若父的人正在寂寞的走完他的一生最后的行程。
我的亲生父母早已死在多年前的战祸之中,他们生我,而义父养育了我。我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带我临于城楼之上,指着这浩大天地凭风大笑。
然而那时,我却不知道他也是会寂寞的。
义父为我取名白泓寂,白是他的姓,而寂是他对这世间万物最后的认知。
寂灭,是万物的始终。
如他,浴血一生依旧只能寂寞的走向死亡。
我最后望了一眼重重幔帐之后的大殿,灯火映彻下却那么萧瑟。我终究无法就这样冷漠地站在众人之中。
那……是我的义父,我一生的神。
“殿下……”老师在身后出声,我陡然止步,看着那一张苍老的面孔,第一次我违逆一般的摇了摇头。
我知道老师在担心什么,我却依旧坚决地踏出大殿。按照他的期望,我应该在这里等待那个男子死亡,然后名正言顺的继承下他的一切荣耀与权力。
只是……也许,所谓江山天下于人并非那么重要。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而我,不想留下遗憾。
我开始纵马,于绿洲,于荒原。
这是我二十四年人生中里数次寻找的终结,也是高堂上那个人最后的一丝希翼。
最后我依旧选择了陕北,我看着我没有剑穂的剑,忽然想起了七年前曾遇到过的那个女孩清澈的眼睛。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那些或而值得珍存,或而永生不愿提及的回忆。
七年前我奉义父之命处处寻找他一生所寄的女子,那并不是我第一次漫无目的的寻访,我来到了陕北,十几年前,南淮慕家举家迁往着荒芜的边陲。胜为王,败为寇,那是多年来我在血腥与杀戮中习得得人生真谛。
然而,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孩提不起丝毫杀意。
那夜,我从慕家后山潜入却迷路在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之中。
那幽幽竹涛在月下起伏延绵,那连江南都不曾有过得旖旎美景此刻却在这边境绝地如夏花般绽放。
就是在这样的境地里,我看到了那个孩子。
她不过十岁上下,眼里的悲伤与孤单却几乎不能让人承受。
她有些愕然的看着突兀出现的我,眼里却没有丝毫戒备的神色。
仿佛误入凡尘的仙子一般,不沾染半点人间烟火。
她看着我,眼眸澄澈的如一块无暇的碧玉。她笑起来点亮那幽寒的月色,那笑容让我觉得,哪怕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我也是可以感觉到温暖的。
“哥哥,你可以笑给阿离看么?很久很久没有人会对阿离笑了。”
……
我至今依旧记得她说话的语气,如同寒冽的月光照过多年来我惯然平静冷漠的心。
之后的事在时光中渐渐模糊,我把我的剑穗留给了她。
那个渴望温暖的孩子是我多年来自负冷漠的心底里不可触及的柔软,也许我也是可以带给别人温暖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那个想法。
只是……原来不管我如何的努力,像我,终究是没有办法带给别人幸福或者幸福的。
我连夜奔波,等到陕北也已是三日之后。
仿佛是循着宿命的痕迹我又一次回到那片竹林,意料之中那个女孩早已不在。
月光静静地穿过竹叶落,恍然若昔,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终究不过物是人非,我不再是昔日那个少年。
这一次,我不曾逗留,抱着只求一个结果的心情我来到后山侧角慕家墓地之中。
然而,令我的惊讶的是已然并非祭扫的节气,这里却有人攀谈。
我伏于长长的蒿草之后,屏息静气,一手扣住身边的长剑。
“这就是你母亲的墓碑,我并没有篆上她的名字,那个名字不配出现在这里……可是她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忍心看她连死了都无法回家……”
一个苍凉的女声幽幽的响起,在暗夜里如泣如诉。
我惊愕的发现我握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寻寻觅觅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所谓真相离我那般的近。
“妈妈,阿离来看你了。”
多年后再一次听到那个清冽的声音几乎让我不可抑制的颤抖,然后我微微苦笑,我已经不是七年前的少年的,我如是对自己说。
是的……七年后,我并没有再看她展颜的机会。
“阿薇,姐姐累了,其实我也是会累的……除了能让瞬儿平安回来,我这一生已经不想再做些什么了,我也老了……”那叹息宛然而逝,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无论是怎样的神话都逃不过时间。寂然,是万物的始终。
苍凉的脚步声窸窣远去,墓地里一片寂静。
“妈妈……”半晌,我终于又一次听到那无数次在记忆里魂牵梦绕的声音。
“妈妈,阿离就要离开这里了。阿离想去京城,去见那个人,我知道妈妈一定不愿意阿离到那里,其实我记得很多很多事,那些曾经不明白的道理阿离有好好的记住,而现在阿离好像知道了一些了……妈妈,阿离不会害怕那里的。因为,瞬哥哥也去了那里,只要有瞬哥哥在阿离就不会害怕。阿离会带瞬哥哥回来,回我们的竹屋,这里才是阿离的家,有妈妈,有姑姑,还有瞬哥哥……”
她轻声的说着,几乎让我不忍打扰。然而我记起了我来这里的理由,如果他所寻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么……至少我应该把他的女儿带回他的身边。
“阿离小姐。”我站起来,那一双不然尘垢的眼里除了惊愕没有任何戒备或怀疑。
那一瞬,我恍惚有种错觉我依旧是十七岁的年纪。
还可以随性而为,无拘无束。
“或者应该叫您阿离公主……请和我回去。”
她看着我,忽然笑起来。如同多年前月下竹林里的女孩,那么澄澈无害,如江南细雪。
“我认得你,你是七年前那个哥哥……我记得你的剑。”她那般笃定的说,眼里满是飞扬欢快的神色。
我想,那一定是这世界上始终有人愿意为她阻挡所有伤害,所以,她才可以笑得那般温暖。
那一瞬,我曾有些犹豫我把她带进帝都于她究竟是好是坏?
不论如何,我们终究上路,回家或是离家,我无法回答阿离。一路偶有波折,终究于三日后离开陕北。
从荒漠到绿洲,从朝生到夕殒。
我忽然开始想起多年前也有那么一个女子在我马上,在我怀里,我也曾为她勾勒那样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就像这样,两人无忧无虑,浪迹天涯。
……
阿离是公主,于是我可以安然放心的带她回到帝都,陪伴那个人。
而如果是一个皇子,我想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或者让他就那样永远隐于山林之中。
我曾答应过她,终有一日我会站在和白逸一样的位置上,笑看天地。所以,我不再是多年前的我。
“喂。”我抬头,看见阿离正笑看着我,篝火映照下满是少女的娇俏。
“我睡不着。”她撒娇一般对我摊手,那一刻我几乎克制不住而放开握剑的手。火光里的影子那么温暖,只是终究不属于我。
“给我讲你的故事好不好?我知道你在想念着什么人,你的眼睛有告诉我,你很想他。就像我很想妈妈,还有瞬哥哥……”
她那样望着我,澄澈的眼睛在火光中荡漾。一霎那短暂的失神,我忽然觉得有泪意涌上。
“阿离。”我微微叹息,却说不出否认或者拒绝的话。是的,我是那么那么的想她。哪怕这么多年来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哪怕这么多年我一次次告诉自己是我亲自放开了她……可是,我思念她。
那思念无法对任何人言明,只是此刻我却无法拒绝眼前少女的眼睛。
“从前……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
“她有很幸福很幸福的家,可是战争让她失去了她的父母。”
“下令杀了她父母的是一个大将军,她没有办法接近他。于是有一天,她挡下了那个将军副将的马,她那么决绝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的余地。那个副将在撞到她之后将她带回了军营,她伤得很重,几乎死掉,可是最后她活了下来……”
“她在军营里住了下来……所有人都很喜欢她。那个副将也是,他们每天都在一起,从日出到日落……她很善良也很温柔细心,她照顾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是……只是后来……”
“后来怎样了?”
“后来她刺杀将军未成,于是那个副将杀了她……”
“不该只是这样的……”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应该或不应该,不管多么不想面对,事实就是那样的。世界不会总是像你想的那样。”
“不是,其实我的意思是……其实你很爱她,对不对?”
“阿离,睡吧。”我看着她那清澈的眼眸,微微勾起嘴角。这是她死后,我第一次可以那么坦然的笑,也是我第一次对别人提及她。
“那最后问一个问题……”她狡黠地冲我笑,如三月春风拂面,“可以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琴月,江琴月。”
我熄掉燃尽的篝火,初夏间天空中繁星闪烁。
这个女孩真的和你不同,她像是被所有人宠坏的孩子,不懂肮脏,不懂血腥。
琴月……
我忽然记起悬崖之上你最后对我微笑,那笑容美的如江南的杨花纷纷落下,迷蒙而美的摄人魂魄。
你说,泓寂,放手吧……
原来是真的……我毕生无法忘记你。原来一念之间我们以是生死相隔,永无再见。
那是春日江南,我纵马于城中。
义父向来以怀仁为上,城中百姓于破城之后生活如常照旧,甚至有些欣欣向荣的意味。
然而就是那个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跌跌撞撞从街角走出,我勒马不急,一声长长的嘶鸣后,我看到那么一道人影飞射而出。
说不出为什么,惯然视人命如草菅的我那一刻忽然放开缰绳,踏马越起抢在那人影落地前将那人影拥入怀中。
那一瞬,我对上那一双如江南水色般的眸慢慢在我怀中阖上。带着浅淡的琥珀色悠远飘零,一眼,便注定一生。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女人用那样的眼睛注视着我,缱绻绵长。
我忽然感到焦急,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指间流走。
我忘记了我的马,徒步抱着她狂奔。
我忽然感觉到我指尖在颤抖,那个连面目也分辨不清的落魄女子就在那么一瞬触及到我心底的柔软。
很久很久以后,在她已然痊愈,陪我并肩坐在星空下时我曾那么告诉她。
你的眼睛和我娘真的很像。
那一刻,我看见她眼里浮现些许怔忡和失落。可是,我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直到她在我面前,在万丈深渊之上纵身时,我才发现……
原来我之所以恐惧,是因为我在那时我就知道怀里的人会是我一生所爱。
脱离危险后,我带她回到军营。义父并不多加阻拦,他虽然于我在教导方面严厉,可是我知道他疼我护我如亲生子女。
我擦去她脸上的尘垢,那一张脸眉如远黛,唇如飞樱。
只一眼,便足以我沦陷。
她渐渐痊愈,她总是沉默,却会在我来看她时忽然微笑,眼里的亮光似乎让那些金戈铁马纷纷褪尽。
她从不挽留我离去,也不问我何时会来看她。
冥冥之中自然而然有着默契,她伤好后问我要一把琴,她说,她叫江琴月。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会让我一生思念。
每每有月色,她便开始抚琴。
我在帐外在月华如练,她在帐中对着一盏青灯,轻挑琴弦。
十四个夜晚连成我这一生最最旖旎的琴曲。
那一夜琴声戛然而止,我微愣却见帐中人影窈窕,她挑帘而出,一手扣琴,笑的温婉一如江南朦胧月色。
彼时,我终究深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如此对她承诺,她看着我,伸出那一双抚琴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那琥珀色的眼里如一汪寂静无波的泓潭,几点寒星落下,忽地拨乱了所有心绪。
直到义父决意出兵北上,那一晚的宴会上我亲自端酒与义父执杯而笑。
然而,一口饮尽那酒后我却看见我此生最不堪回顾的场面。
义父忽然大退几步,抚住椅栏,他望着我,眼底漫上青灰。噗!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尚还发愣的我脸上。
义父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
四周侍卫立刻冲上前来将我架住,在被推攘出大帐时我依旧不敢相信我眼睛所见。
三日后,我被人从牢房里带出。
我跪在义父面前,他目光依旧有些虚弱的涣散。
“是那个女人,”他说,那一瞬我心如死灰,“她将毒下在你手上,也许是为了引我父子反目她还故意让你服下解药……她畏罪潜逃,昨日我搜于山中未寻得她的踪迹……”
“义父,我知道她在那里,请让我领兵,手刃她于我刀下。”我淡然却不容更改的说道,义父望着我,半晌无话,他轻轻挥手,我知道他已允了。
我带着三十步卒路步行,一步,心如刀割,直到万念俱灰。
然后我看到了她,她着一身水绿衣裳临于绝壁之前,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日光微微眯起,美得非物。
“我知道,这里只有你可以找得到。”她说,笑如春日杨花纯白。
“其实我想自尽的,可是我总觉得我应该再见你一面的,所以我在这里等着……”
“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是不是!”
“抱歉啊……灭我满门之仇,我不得不报……可是很庆幸我还可以遇到你……”
“庆幸我如此的傻,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你不要忘记,我也是会杀人的!”
“真的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了吗?”她语气里忽然带上恳求之意,“如果杀了我,你会一生痛悔的……”
“你……不值得。”我一字一句,如断金。
“原来这样啊……那么我就死在你面前吧……那样你便会一生痛悔,我要你一生无法忘记我……”她看着我,一步步后退,那一瞬我再无法控制自己。
水绿衣裙飞扬,我看她在空中微笑,身后是万丈深渊。
我扑出去,几乎是连滚带爬一般,我握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几乎用尽我一生的力气。
“非要这样才肯听我说话么?”她忽然笑了,眼泪被风吹碎在山间。
“我带你走。”我咬牙说,心痛的几乎欲死。
“我们都无法回头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让你一生都为我痛苦。”
……
“可是我怕你会很快爱上别的女孩子然后忘记江琴月,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女孩子都比我好的,比我漂亮,比我会弹琴,比我单纯,比我善良……可是,我是那么那么爱你,又那么那么卑鄙,我想让你哪怕有一天爱上别人,也终究会记得我……哪怕一丝丝也好啊……”
“不要说这些,我带你离开,这里没人拦得住我。”
“不要说傻话了,那样你一生都不会快乐……我怎么可以那么自私,那样就不配得到你的爱了……泓寂,答应我……”
“答应我有一天你可以站在和白逸一样的位置上,你可以青史留名,功垂千古……”
“我知道,那才是真正的你,你是那么那么的优秀……”
“放手吧……”她琥珀色的眼睛望着我,眼泪慢慢掉落,有光辉从她眼里褪去。
那一瞬,我无法违逆她,又或者,那也是我的选择。
她的手一点点从我手中滑落,背后是云烟缭绕,看不尽的未来。
她伸出手,明明什么都没有碰到,却忽然笑得如同孩子般满足,水绿色的衣裙在一片烟霞之中隐去,无迹可寻。
我决绝的转身,如同我这一往无回的人生。
哪怕知道自那后我会一生痛苦,也不曾后悔。
边地里夏日天空繁星密布,而我终究又落下眼泪。
琴月,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