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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晋时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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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鉴寿诞当日,自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常,无需赘述。
寿宴过后,郗家又是忙碌了数日,将来贺的宾客陆续送走,而后又送走了回去鄱阳郡的郗愔与傅氏,如此郗家才算是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花开花谢,盛夏来临。
这日清晨,阿昭用过朝食后,看着天气还不算热,便取过古琴弹奏起来,悠悠琴声中,脑海里想的这些时日的人与事。
寿诞之后,亲近如王、谢两家自然并未离去,古时候到远处的亲戚家做客,住个三、五月那是常事。因对家中来做客的几位历史名人实在感兴趣,而今又难得有与其朝夕相处的机会,因此尽管有些挂念前线,但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而王、谢两家对其亦是相当的具有好感,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吟哦游赏,谈玄论道,演武射箭,点评时事,品尝佳肴……不亦乐哉。
在双方相交之中,彼此也在观察、称量对方。
阿昭以前一直忙于学习忙于诸事,未曾与世家诸同辈交往,倒是与成年的长辈们相处得更多,此次王、谢两家的子弟可说是她交往的第一波同辈之人。
她发现王、谢两家子弟年长如王玄之、王涣之、谢朗、谢道韫等,任何一个单拿出来放到现代去都是学神级别的人,便是她一直以为会是愚钝之人的谢妹妹官配王凝之表兄,接触下来才知道,其实本人很有真才实学,字写得相当有神韵,与之交谈,言词诚恳,目光专注,令人欣赏,只是在现代可以妥妥做个学霸的凝之表兄,放在这一群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之中,却只能显得他相当平庸,而且他性格有些古板、认死理,处事也不够机变敏捷。
如此,阿昭倒是知道为什么谢安当年明明看中的是王徽之,但最后却是取中王凝之做谢道韫的夫婿,因为这种人做老公最稳当。
而王徽之表兄,只这些日子接触,阿昭就知道那是个性情高傲、不拘小节、放诞不羁之人,做名士是第一流的,但做老公,那就呵呵了。要知道,“乘兴而至,兴尽而返”这出典故便是从王徽之表兄而来。
据记载,王徽之住在山阴县时,有一夜下大雪,他一觉醒来,忽然想起戴家道,当时戴安道住在剡县,他立即吩咐仆从,连夜坐小船到戴家去。船行了一夜才到,到了戴家门口了,结果他却没有进门,就原路返回。别人问他什么原因,王徽之说:“我本是趁着一时兴致去的,兴致没有了就回来,为什么一定要见到戴安道呢!”
只从此事就可看出王徽之多么的随性而为了,寻常人绝对做不出来,放在二十一世纪,必须给他贴个“神经病”的标签,偏他是个东晋人,于是便成了名士风范。但阿昭挺想知道那些半夜准备行装且一路冒雪赶路的仆从以及准备好要迎接贵客的戴安道的心里的阴影面积。
由此可见,谢安真的挺爱重晚辈的,尽可能的给予妥当安排,只可惜年少的谢妹妹向往的意中人该是才华冠绝,能与之灵魂相交的人。但阿昭猜测年龄渐长的谢妹妹应该也是懂得了凝之表兄的优点的,否则两人不会生那么多孩子(长大成人的有四子一女)。谢妹妹要真讨厌王凝之,完全可以不让他进自己的房门,做为士族贵女就是这么任性,至于子嗣,王氏族中大把,过继就是。所以最终两人应该是相处日长,相濡以沫。
至于年幼如王献之、谢玄、谢韶等人,本是贪吃好玩的年纪,又是在亲戚家做客,但他们却并不恣意玩乐,每日都会固定时间学习、练字,其刻苦专注,很是打破了阿昭对于养尊处优、耽于享乐的世家子弟的印象,这样的人会有所成就也就理所当然了。
而两位大神王羲之、谢安,阿昭觉得名不虚传,无愧历史给予他们的赞誉。
当日初见,并未多谈,只是在谢安的要求下与其下了一盘棋,甚至棋局都未下完,便因郗愔、郗昙的到来而中断。但彼此都是聪明人,都可从棋观人,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阿昭倒看出几分。
在所有她认识的人中,除去大父郗鉴,谢安是目前唯二她认为拥有大局观的人,也有那种支配大局的才能,且他罕见的拥有一种当世世家子弟少有的胸襟与气魄——肯为大局而舍弃个人、家族利益。
要知道,自魏文帝曹丕弄出九品中正制后,魏晋便形成了士族门阀统治天下的格局,而这种格局形成后的恶果便是“家胜于国”。因为只要家族不倒,个人的生存及种种利益,都可得到家族的庇护与支持,且家族越是昌盛,个人所得的权益更大更稳固。是以,士人心中排在首位的是家族,最先维护的亦是家族利益,而非国家与民族。
因此,尽管胡人凶残,荼毒中原,毁庙灭国,但依旧有许多汉人在北方胡族政权中出仕为官,甚至一些士族名门的权势富贵不输其昔日侍奉晋室王朝,而这些士族名门又与南方晋室的一些士族同支同脉。如此,对于世家著姓来说,龙椅上无论是坐着胡人还是汉人,只要他们家族恒在,龙椅上的人便依旧要用他们,给予他们官职、富贵。论民族意识,这些安享荣华的士人还不如底层百姓强。
而谢安尽管一派隐士风范,但阿昭能从其言谈中品出他的的思想,他希望能“驱胡靖宇,功勋昭著”,而不是“位极人臣,主宰兴废”。
而姑父王羲之,他的一篇《兰亭序》令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但人们往往只记得品鉴书法之美,而忽视了兰亭序集的内容: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一句可归纳为:人间至美至乐,在于仰观宇宙的博大,俯瞰品类的繁盛!
只此一句,便可知其情怀与境界。
指尖不紧不慢的拨动琴弦,阿昭想着,其实这个时代的人比自己更适合修仙成道,因为这个时代的人的理念与境界很合乎于“道”。
在她初初投生于此世时,她觉得这个时代一片黑暗,恨不得立时便自杀回去。当她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多年后,她领略了这个时代的美——性灵之美!
在这朝不保夕的残酷的生存环境里,这个时代的人敝开了心灵,热爱着大自然的优美与壮丽,探索着广袤的宇宙与大地,追寻着世间至理与真情。
所以,这个时代的人任性恣意,他们纵酒放歌,率直任诞,藐视王侯。
所以,这个时代的人潇洒超脱,他们风流自赏,不拘礼节,不滞于物。
这便是魏晋风流!
叮咚琴音,如鸣环珮。
高荡起伏,婉转连绵。
阿昭双目微闭,整个人都沉入琴曲中。
“娘子。”
阿昭一直到弹完琴曲后才停手,“进来。”
阿泉进来,递过一封书信。
阿昭看到信封上的漆印,目光一凝,迅速拆信阅读。
看完信后,阿昭眉峰锁起,气息沉重。
她离开莒南县后,邓寻听从她的吩咐,继续伺机攻取临沂其他县城等,但莒县到手了,而平邑失败了,且损失不小,折了近三百士兵!
这是她第一次失手!
尽管不是她本人,但邓寻是她一手培养,也是听从她的吩咐,他的失败等同于她的失败。
且最重要的是,折损的那近三百士兵乃是她训练出的精兵,实实在在的大损失,光想想就心头滴血似的痛。
阿昭握紧双手,恨不能立刻便往前线去。
“娘子,谢娘子来访。”又有阿溪来报。
阿昭深吸一口气,平息心境后,将信递回阿泉,“送去给大父,并安排行装,明日起程。”
“诺。”阿泉退下。
“请谢娘子进来。”阿昭再吩咐。
“诺。”阿溪应答。
不一会儿,谢道韫步履翩翩进来,阿昭起身相迎,“阿姜。”
“阿遂。”
两人认识后,彼此都为对方赞赏,很快便成了亲密好友,因此亲切的互唤乳名。
“昨日阿遂说喜欢卫夫人的字帖,我亦收藏有几份,只是未曾带来,但王家伯父当年曾随卫夫人习字,他那里定然有,不若你我去寻王家伯母,请她借我们一观如何?”
“善。”
两人当下携手往客院而去。
到得客院,婢仆见是两人到来,也勿需通传,直接让两人进去,并向两人解说道:“郎君此刻在练字,娘子在为郎君念赋呢,两位小娘子且进去稍待就是。”
阿昭与谢道韫跨过院门,从敞开的门窗便可看到东厢房里王羲之与郗璿都在,果如婢仆所说,一人写字,一人念赋。写字的人跽坐于案,笔走龙蛇,念赋的人声音轻缓,极赋韵律,彼此似乎都专注于自己在做的事,但两人之间那种脉脉温情却是瞎子亦能感受到的。
阿昭脚下不由一顿,与谢道韫对视一眼,然后两人放轻脚步,走到一旁的长廊,在廊前石凳上坐下,隔着庭院,以赞叹的目光看着那对夫妻。
王羲之与郗璿此时都已年近五旬,夫妻几十载却依旧如此恩爱默契,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是相当罕见的。而历史上“东床快婿”这个典故也是出自这对夫妻。
当年郗璿二八年华,才貌双全,郗鉴要为她择婿,听说琅琊王氏的子弟又多又好,便派门生给宰相王导送了封信,表示要在他家的子侄中选个做女婿。王导看信后,对门生说:“我家的子弟都在东边的院子里读书,你去挑一个吧。”
王家的郎君们听说太尉要来挑女婿,便都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争取展现出自己优秀的一面,只有王羲之袒腹仰躺在靠东墙的床上,还一边吃着胡饼,神色自若。
门生回去后将所见所闻与郗鉴一说,郗鉴便说这个袒腹东床的最好,便挑了王羲之做女婿。
显然,郗鉴挑女婿的眼光真的很不错,王羲之与郗璿两人志同道合,恩爱不疑,堪称神仙眷侣。
也许是有这样的父母影响,王献之与郗道荗这对夫妻其实也很恩爱,夫妻十余年,尽管没有子嗣,王献之也没有纳妾,可惜他中途屈服于家族与皇权,抛弃了郗道荗,也葬送了这段良缘。他成为了新安公主的驸马,做了高官,手握大权,但在与新安公主的婚姻中他纳妾了,显然夫妻感情并不和美,他临死前的悔意想来也是真的。只是这种悔意太不值钱了,无法令人怜悯。
此刻,看着眼前的王羲之与郗璿,看着两人之间那种融洽如一人的氛围,尽管纳兰容若的词都用烂了,阿昭也还是忍不住深深赞叹:“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道韫心中一动,不由目露艳羡,“阿遂此语甚好。”
阿昭侧目看一眼谢道韫,微笑道:“阿姜放心,阿兄当也如此。”
郗、谢两家已订下了郗超与谢道韫的婚事,阿昭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阿兄绝不会给谢妹妹弄什么姬妾添堵的。
谢道韫不愧是谢道韫,没有丝毫害羞,反而叮嘱道:“那阿遂可要帮我看好了,我可不想来日多了些姐姐妹妹。”
“呵呵……”阿昭抿嘴轻笑,连连点头,“定然不负阿姜所托,但凡有觊觎阿兄的,来一个斩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贫嘴!”谢道韫伸手去捏阿昭的脸。
阿昭忍笑躲着。
两人悄悄的扭成一团,冷不丁郗璿的声音响起,“你们俩在闹什么呢?”
却是王羲之练字完毕,夫妻俩正含笑看两人嬉闹。
“我答应阿姜要为她看好……”
后面的话却是被谢道韫捂住了。
王羲之摇头笑道:“看来是有话不能说给我听了。罢罢,你们姑侄悄悄说,我也去寻安石说话去。”
阿昭见王羲之要走,忙道:“姑父,阿姜说你这珍藏有卫夫人的字帖,恳请姑父借我一观。”
“让你姑母取给你。”王羲之潇洒的挥挥衣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