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晋时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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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39年，四月初。
夜色深沉，大地沉眠，漆黑辽阔的天幕上忽然闪现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白色光芒，而后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近，便如星辰自九天而降，直往京口而来，投入太尉府郗家。
东晋开国功臣、位居太尉之职的郗鉴此时年已七旬，自初春以来便卧病在榻，已是沉疴难起之势。要知高平郗氏虽为士族，但如今能居高门望族之列全赖郗鉴一人之功，若他病逝，郗氏必然没落。既哀亲人将逝，亦惧荣华将失，是以郗家上上下下皆怀愁苦，无不盼望家主能病体康泰。郗鉴两子郗愔、郗昙不但是求道拜神，更是日日侍疾，便是夜里也必留一人于跟前，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自天而降的白光直奔郗府而来，至郗府上空时忽一分为二，一大一小，一道炫目似星，一道柔润如水，炫目光华落向府中西边一座院子不见，柔润光华却投入昏睡的郗鉴体内。
今夜乃是郗鉴长子郗愔侍疾，室中摆着一小榻，便是他睡觉的地方。子夜时分，郗愔朦朦胧胧睡梦中，忽听到老父声音，他起身，却见郗鉴醒了，忙上前问：“阿父，可有何不适？”
郗鉴身子一动，想起身，郗愔伸手相扶，一旁守夜的奴仆也赶紧上前帮忙。
“方回，为父有些肚饿。”郗鉴靠坐着说道。
郗愔闻言大喜，要知道自郗鉴生病以来，饮食日渐减少，这些日子更是几乎只进些米汤了，赶忙吩咐奴仆去端吃食来，自己先端着温水侍候郗鉴喝下，仔细打量郗鉴面色，却见他面色并无大变化，只眼睛显得有神了，便知这并非回光返照，顿时放下心来。
这边郗鉴在郗愔的侍候下进食了一碗浓羹，而后睡下。而西边院子里，郗鉴的次子郗昙却被妻子崔氏摇醒，“二郎，二郎，醒醒。”
“何事？”郗昙揉着眼睛起身，这些日子因着父亲的病实在累了，此时半夜被妻子摇醒，顿时一惊，“可是阿父那儿……”
崔氏忙摇头，“不是，阿父那儿无事。”抬手止住郎君的动作，“是我方才做了一梦，有些……有些心慌，想与二郎说说。”
郗昙顿时松了口气，抚了抚妻子肩膀，“你可是做噩梦了？莫怕，莫怕。”
“也不算噩梦。”崔氏语气略有些奇异，“二郎，我方才……方才梦见浩浩白日投怀而来。”
郗昙抚肩的手一顿，打量妻子，见她亦是满脸惊疑不定，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盼望着他能给她颗定心丸，不由反问：“这梦真的？”
崔氏嗔怪道：“我怎会拿这事哄二郎。”
郗昙心中一动，看着妻子的肚子，难道是？如此一想，顿时亦惊亦喜，道：“这事先莫往外说，明日让医师为你看看。”他今年已十九，与妻子成婚两载还未有子嗣。
崔氏顺着郗昙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肚腹，语气中带着祈盼，“二郎，你说我是不是有了？”
郗昙扶妻子躺下，“睡吧，明日让医师看了自然知道了，莫多想。”
夫妻两人躺下，想着那个白日投怀的梦，却都是睡不着。郗昙与兄长郗愔都信奉天师道，对于神鬼、异兆等深信不疑，想着妻子这个梦，若是妻子当真怀胎，此子当是不凡，一时心中既忐忑又兴奋，再无一丝睡意。而崔氏虽则也欣喜于这个吉兆，但她更希望的是能真的怀上一胎，成婚两载未孕，她心中压力颇大。
翌日，天不亮，夫妻俩早早起床，便以崔氏身体不适为由召了医师来，而后医师诊出崔氏怀孕一月有余，夫妻两人大喜。
待医师退下后，夫妻两人对视，想着那个白日投怀的梦，想着腹中这个孩子定然不一般，皆是喜不自禁。
“去给阿父请安报喜，说不定阿父知晓了后，病体也舒坦些呢。”郗昙当下说走便走，两人便往正院中去。
到得正院，两人将崔氏有孕报之，果然无论是郗鉴还是郗愔及其妻傅氏都满心高兴，实在是郗氏人丁稀少，家族兴旺必要多子多孙，郗鉴更是神清气爽，朝食用了两碗羹，虽还不能起床，但看气色比之昨日却是要好多了，令得郗家上上下下皆欢喜不已。
而此后，崔氏孕体安泰，郗鉴竟也日渐病好，四个月后，崔氏腹肚滚圆时，郗鉴已是行走自如，面色红润，饮食正常，喜得郗愔直唤崔氏腹中胎儿为福星，便是来探望郗鉴的僚属、亲友亦暗暗称奇，而郗昙则悄悄把崔氏那个白日投怀的梦告诉了郗鉴。
郗鉴眼看着自己就要去见祖宗了，医师们已束手无策，遗本都准备好了，皇帝那儿估计都为他选好谥号了，朝臣们都在想着如何争夺他死后空下的职缺了，忽然间他就这样不药而愈，身体渐好了，细细思量，心中也是惊疑不定：莫不成我这孙儿真是大有来历？
虽汉文帝之母薄姬当年怀胎曾云苍龙盘腹，但郗鉴能凭一己之力立于权利之巅又岂是平常之人，对于这类事一向心中不以为然，暗地里还得鄙夷一番装神弄鬼，可此时此刻他亲身体验了一番“福星”的福气庇佑，却也由不得他不信。
浩浩白日，投怀而来！
日，群星之首也。
莫非我郗家要出一个帝王不成？！
一念至此，郗鉴悚然而惊。
当今胡族猖狂，晋室飘摇，各路豪杰称雄，士族著姓亦是分权夺利。若要于此乱世一统天下，正是需要一位盖世英杰，能力压群雄，能收笼士庶。他如今老迈，儿侄辈亦无人杰之才，若真生出一位非同寻常的孙儿，他郗氏并非没有机会。如此一番设想，他不由得心襟动摇，难以自持，叮嘱郗昙此事莫再外传，否则必引祸端。他此刻，既然病好了，那遗本之事便作罢，府中非紧要之事皆吩咐长史料理，自己只一心调养身体，静待孙儿落地。
公元340年，才过完年，元月初三黄昏时，崔氏发动了，郗家上下等待此胎久矣，所以般般准备妥当，傅氏更是在产房坐镇，郗愔、郗昙则在前院等候，郗鉴虽不便前去，只在自己院中等待消息。
只是一直等到深夜，胎儿还未能产下，郗鉴年老体弱只得先去歇息，命老仆阿荆一有消息便要告之。而郗昙则是心焦如焚，郗愔已有长子阿出，好歹有过一次经验，安慰弟弟：“你阿姒说过，这生孩子生个一天一夜的是常事，这还没一夜功夫呢，还早着，你莫忧心，只等着就是。”
郗昙神思不属，过耳不闻，只盯着产房，喃喃自语：“天师保估，必得母子平安……”
一夜过去，产房里只闻崔氏呻吟，胎儿依旧未出。
郗鉴早早醒来，得知孙儿还未出生，颇有些心焦，老仆阿荆回禀早就吩咐可靠的婢女前往二郎君的院子守候，以便随时回报女君生产的情况。
郗鉴按下心情，用过朝食后，便去了书房习字。他为当世有名的书法家，儿女都是自小严格教养，都写得一手好字，只是今日他却是有些心神不宁，写了几个字后干脆便搁笔，走了几圈后，立在窗前不动了，等待着儿媳生产的消息。
应该是个孙子，毕竟儿媳做了那个梦。郗氏子嗣单薄，他仅有一女二子，即为郗璿、郗愔、郗昙，近亲里只有侄子郗迈、外甥周翼，孙辈目前仅阿出一个，因此无论应不应梦，多一个孙子总是好的，且还是金贵的嫡孙。
这一等，一直等到正午，阿荆喜气洋洋地来回报，说崔女君生了一位小娘子。
郗鉴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娘子？不是小郎君？”
阿荆以为郎主失望不是孙子，安慰道：“郎主已有阿出小郎君，这会再添小娘子，既有孙子又有孙女岂不美哉。且二郎君与崔女君正当韶龄，以后定会为郎主再添几个小郎君的。”
老夫当然知道重熙与崔氏还很年轻，以后还能生孩子，可老夫失望的不是这个！而是……小娘子要如何做帝王？那个梦，上苍难道不是暗示他而是调戏他？
郗鉴发了好一会儿呆，回神时脑中又起一念：难道上苍以梦相示，不是预示郗家要出帝王，而是要出一位皇后，然后做一位如汉时高祖吕后、和熹邓后那样临朝称制的太后？缓缓平复心情，吩咐道：“去库房按上次傅氏生阿出一般挑选些东西送去，并告知重熙与崔氏，小娘子乃郗家的嫡长孙女，需好好照顾教养。”
“诺。”阿荆见郎主心情又欢喜起来不由得也是开心。
郗愔对于生的是个侄女而不是侄儿倒没什么失望的心情，只为着新生儿的降临欢喜一片。郗昙却是呆立当场，十分的疑惑，不过这会闻得父亲的嘱咐，倒是回过神来了，那两分失望顿时淡去，想想父亲的话，心中初为人父的欢喜顿时溢满胸襟。这是他的长女，他的第一个孩子，是郗家的嫡长孙女，身份尊贵，当然是要好好爱护教养的，况且有那个梦，有父亲康健的身体作证，这孩子怎么说都不会是平常人的。
产房里的崔氏本为生个女儿颇有些自责，这会听得传话，心中欢喜之余甚是感激阿公。自己的女儿是嫡女，会得到家族看重是理所当然的，但有了阿公这话，女儿的地位只有更重的，便是丈夫日后有了别的儿女，亦不会忽略女儿。
傅氏在旁，故意装作吃味的样子，“阿公偏心呢，当初阿出出生时可没此言语，看来阿公只喜欢孙女，不喜欢孙儿。”她话是这样说，心里当然不会这样认为，要知道她生的是嫡长孙，乃是家族承嗣继业之人，在阿公心中的地位只有高的绝没有比长孙女低的。
“阿姒逗我开心呢。”崔氏拉着傅氏的手，“此番多谢阿姒照顾了，待我日后回报。”
傅氏捏捏她的手，笑道：“阿娣说什么呢，一家人何必客套。”
郗家人口简单，郗愔、郗昙两兄弟向来亲近，俩妯娌都出自士族名门，自小的教养放在那，亦都不是好强争风之人，所以素日相处也是和睦可亲的。
“二郎君要看小娘子呢。”崔氏的婢女阿喜进来道。
“鲁娘抱去给郎君看看，注意别吹着风了。”崔氏道。
“诺。”保母鲁娘抱着襁褓出了产房。
正午的阳光从竹帘透出，照在襁褓上，绣着金线的红色襁褓一时熠熠生辉，门口的郗昙看着仿如沐浴在金辉中的女儿，不知怎的想起了妻子说的梦，接过女儿的手不由更加郑重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晋时风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