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唐] 无刃》郢北

1、全一章

　　夜幕降落之后，水面黑且沉，遥远星光被云层遮掩而去，周遭鲜活的就唯有水浪击打岩石和朽木的绵延声响。

　　举目四望，净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泼喇喇的黑夜。

　　船工俯身弓背，脸上蒙着布，一半因为心虚，哪怕在黑暗中也得挡着面孔，一半是为了阻隔逼人的恶臭。他正趁着黑夜将沉在水里的尸体一个个摸过去。前几日上游有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如果运气好，能从被冲下来的尸体身上摸出一些没落给鱼虾甚至河沙的财物。

　　和他怀着类似心思的船工并不少，他今晚已经在刺骨的寒水里站了两个时辰，最多再待一刻钟。他的身体不比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一刻钟前双腿已经从刺痛转为麻木，再站下去必然会生病。

　　他吸了口气，憋着力气屏息将手里这死沉的躯体往自己自己的方向拉扯。他伸手在对方脖颈捞了一把，扯落一块挂在脖颈上的玉石，然后凭借手感将对方衣襟扯开，探入胸口摸索。这次他冷不丁被什么利刃刺伤了手指，啊呀一声，怀里半携着的躯体重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一半都扑在他脸上。

　　船工心底打了个紧。他虽有亡命图财的贪念，却也畏惧死亡，知道尸毒是要命的玩意，于是不敢再继续摸索下去，甩了甩手上的水，将缠在上面的布条解开，果然感到手指钝痛，应是被刺伤了。他心底咒骂一声，天际一角浓云被风撕开边缘，黯淡星月照亮一隅，船工看出这身怀暗器利刃的亡者穿的一身蓝墨间色的衣服，被水浸湿，如同一滩融化的孔雀石沉入夜色，半张铁面则泛着凛凛白光。

　　船工不是绿林中人，他的东家跟朝廷有些关系，船工偶尔会见识一些天策军人，但是天策之外的武人则没什么机会得见，也无从分辨。

　　他抚摸膝盖目送眼前这个武人湿冷的躯体重新被水面吞噬，那铁面也沉入水下，心里有些惴惴，起身踉跄回转，感觉风声开始变得更冷。

　　第二天他的小腿发酸发僵，勉力支持一天后已经不能在走路，于是向东家告假，偷偷到集市上一件件卖掉已经被胸膛焐热的一件件物什。

　　比如短毫的毛笔，浅葱色的筹袋，盘旋的有着复杂纹路的银饰，锁边的褡裢，以及刻字的石头。

　　最后一个来自昨晚那刺伤了自己家伙。船工白天曾重新一件件审视这些成果，看到最后一个不免大失所望。他本以为那是玉石，谁料只是一个普通的鹅卵石。上面细密的斑点彰显了它的本质，这东西一文不名。

　　船工将前面所有东西一一出手，最后算了算，如果在有十文钱就能有余钱给女儿买一个梳子。他决定试试运气。

　　那鹅卵石被穿在一根黄色的绳上，打磨得光滑扁平，刻有几个字。船工仅能认得几个数字而已，对上面写了什么也没什么概念，鼓了股勇气，到集市角落一处走摊前，见一个身穿绸缎锦绣的公子正驻足。船工心底打怯，又有些焦急，便在一旁等着。

　　那公子一身黄衣，摊贩从他身上嗅到了贵气，眼里正放着光，看见衣着褴褛的船工站在一旁，便递了个凶恶的眼神。

　　谁料那船工仍磨蹭着不肯离去。摊贩气结，正担心被搅黄生意，听见那公子道：“我不着急。老丈有什么事？”

　　摊贩见船工唯唯诺诺地呆愣，心里更气，叫道：“问你有什么事！”

　　船工打了个颤，将手里卵石递过去，道：“我、我要出个物件。”

　　摊贩一眼看出那绳子是名贵丝绦，石头却糟糕透顶，心底更是厌烦，道：“你当我这儿是做什么的？”

　　那公子瞧着这一幕，忽道：“老丈这东西能否借我一看。”

　　他将那石头捡在自己手里，翻来覆去，最后伸手摸索背面那刻痕，沉默片刻，侧头对船工道：“老丈从何处得来的这石头？”

　　船工觉得这公子表情虽温和，眼神却有些冷意，心底就有些寒战。他含糊左视，道：“我有个外甥……”

　　那公子古怪地笑了一声：“你的外甥？”

　　船工硬着头皮，勉强道：“我外甥性情顽劣，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年纪，偷了我一块好玉换了鹅卵石刻字上去，让公子见了笑话了。”

　　那黄衣青年忽得笑了起来，竟是一时难以自持，引得周围人都扭头看向这边。摊贩有些尴尬，那老丈更是手足无措，不知那句话引得这公子发笑。

　　“性格顽劣！”那人伸手抚额，“性格，顽劣！”他笑声渐歇，星目闪烁，伸手将眼泪擦去，“只怕不只是顽劣而已！”

　　他将那卵石攥在手里，对那船工拱手道：“你这外甥我怕是认识的，还请老丈给个方便，引我见一见。”

　　船工呆了，正想再找借口推脱，抬目正对上这公子的眼睛，被那笑意下的锐意骇得一颤，推脱之词如一缕青烟消散在了胸膛里，就此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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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无乐这一觉睡得不踏实。落入水中之前他中了一剑，刺在了肋下。失血尚在其次，感觉似是岔了气，内力提不上来，便只得假装脱力，跟着水里尸体一并沉沉浮浮。

　　入夜后摆脱了这些僵冷的难兄难弟想要上岸，却真的没了力气。他这才意识到剑刃有古怪，怕是抹了毒。

　　开始是没有力气，然后是没了意识。

　　这便是死亡吗？

　　如果这便是死亡，未免也太难过了。一会冷得要命，一会热得要死。一会浑身作痛，一会喉咙发苦。

　　如果这便是死亡，那现在自己被人携着喂在口中的，恐怕是孟婆汤了。

　　唐无乐模模糊糊看见自己面前果真是有个人端着碗，再看一会，这孟婆的面目便更清晰，而且越看越眼熟。

　　孟婆看他睁开眼，惊喜道：“无乐舅舅！”

　　唐无乐：“……你也死了吗。”

　　叶雪把碗放在一旁，伸手把脉，握着唐无乐手腕，凝视对方双眼，欢喜无限，道：“没死！还活着！你还活着！”

　　言语间喜乐外露，风骨气度皆尽灰飞烟灭。

　　唐无乐气结：“……你这瓜……”

　　货字还未出口，脑子转回来，怔了怔，复凝视面前的藏剑弟子，表情一凛，哑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叶雪忍不住挠了挠头。“买东西，卖东西。”

　　唐无乐：“……刀剑还是粮食？”

　　叶雪眼神飘忽道：“大概不止。”

　　唐无乐声音忽地拔高：“叶凡是不是也来了！”

　　叶雪额头出汗：“爹爹他——”

　　唐无乐嘶吼道：“他居然还敢来！”

　　叶雪道：“他只待三天！”又忙道，“今晚就要走了！”

　　唐无乐翻身就要下床：“我去宰了他！”

　　然而起身后便腰一软往下栽倒，被身前的人一把扶住。叶雪道：“无乐——”

　　唐无乐胸口凉飕飕的，一看果然身上没有衣服。叶雪目不旁视地把他塞回被子里，正襟危坐在旁边，道：“——舅舅你先养着伤。”

　　唐无乐看了一会自己，然后凝视着他：“我的衣服呢。”

　　叶雪：“泡坏了。”

　　唐无乐：“那我等会穿什么。”

　　叶雪：“我、我的……”

　　唐无乐：“——呸！”

　　叶雪心道我的衣服比较暖和，至少好过你们那些敞着胸的……他从怀里掏出那片打磨光滑的卵石，递过去道：“这个还给你。”

　　唐无乐看向这年轻人的手心，看当年叶雪还是孩子时候送给自己的卵石，皱了皱眉，道：“你都拿走了，还让我戴着做什么。”

　　他醒来后发现颈子里少了东西，还以为这年轻人终于醒悟了，不再执意让自己戴着外甥小时候送的拙劣礼物。他正想再继续推脱，见叶雪俯身过来，两只小臂伸过来，双手在他颈后将绳子重新打结，然后才坐回去。

　　唐无乐低头将那鹅卵石捻起来在眼前，翻转到背面，上面的刻痕已经磨得浅了，正是“平安”二字。

　　唐无乐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后辈若是祈福，向佛祖祈福的就是亏欠上天一份人情需得还愿，自甘自愿的则有些祸福盈亏的意味；他收了后辈的祝福，或是因此真正走了运，等到后辈不幸，自己岂不是大大亏欠了对方人情？实在不妥。

　　叶雪却像是看穿他心思了，道：“我已经吃过亏了，不用担心未来会更糟。你且戴着就好。”

　　唐无乐忍不住挑眉：“什么亏？”

　　叶雪耸了耸肩：“相思长远之苦，求而不得之痛。此恨世难相容，只恐绵绵无期。”

　　唐无乐上下打量他。这年轻人相貌堂堂，心思聪慧，在藏剑和唐门地盘都是个受欢迎的后辈，甚至作为叶凡的儿子还能跟自己混熟，外人眼里堪称奇迹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叶雪求而不得。真有意思。

　　唐无乐哼笑道：“简单简单。声色是尚，泛舟江河，宴游载歌，再炫个技，可不就成了。这点伎俩都不懂，真是年轻人。”

　　叶雪苦笑。他心道，若是如此容易，我今晚便带你去看这江河，燃天下烟火博君一乐，瞧你到时候还能说这种大话不能。

　　唐无乐瞧着外甥的眼神有些异色，不禁皱了皱眉，道：“怎么？”

　　他面前的人正是年轻英俊的时节，站立时如亭间玉树，此刻俯身，便也如玉树被风拂动枝叶，言语夹在了那些飒飒声中。

　　“为何不再睡一会？无乐舅舅。”叶雪看着唐无乐颈侧，那里有一道绳子扯断所留下的勒痕，现在正被新的绳子所遮挡。他低声笑道，“我看着你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