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无颜色

1、报仇

　　“他是个英雄。”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放下。”

　　~~~~~~~~~~~~~~~~~~~~~~~~~

　　我的全家都被人杀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

　　我讨厌弟弟，不喜欢他，因为他抢走了所有人对我的关心与爱。我曾经恶毒的想过偷偷将他丢到山里去喂老虎，但那也不过是胡闹的想象。就算再去讨厌，他却也依旧是我的弟弟。我不喜欢他，但必须在乎他。我听爹娘的话，答应过会照顾他，教他读书，练武，让他成为一个优秀的男孩，像我一样。只可惜，这个愿望在那天之后，再也无法实现了。

　　那天是弟弟的4岁生日，全家的人都在快乐的庆祝着，除了我。前天晚上弟弟毁了爹送给我的玉佩，我打了他，然后被爹关进祠堂一个晚上。于是第二天早上管家将我放出来的时候，我气冲冲的离开了家。我在离家不远的小镇上呆了整整半天，直到看到一个做工精致的布偶。我花了身上所有的铜板，费了好多的口舌，终于从老板的手上买了下来。弟弟喜欢布偶，老虎的。他每次生日我都会送他一个老虎的布偶，这只布老虎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

　　我急冲冲的往家里赶，脑海中不但幻想着弟弟抱着老虎布偶时笑嘻嘻的模样。但快到家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场大火将一切吞没。于是我弯着身子躲在了一旁的大石后面。这块石头很大，捉迷藏的时候我都躲在里面，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除了爹。

　　小心的探出了脑袋，我的脸贴着冰冷的石头，向家门口看去。我看到一群黑衣人包围住了整个屋子，我看到一个在黑衣人簇拥下站在大门口残忍的笑着的男人。爹爹跪在他的身前，娘躺在他的脚下。弟弟哭闹着被他高举头顶，然后重重砸下，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自己很无能，甚至可以说是娘说的故事中的那种懦夫，孬种。但是，但是我就是怕，怕得浑身发抖，怕得身下一凉，尿了裤子。弟弟摔成了红色的一团肉块，爹爹的脑袋被刀砍了下来，鲜血喷了一地。那个脑袋像球一样在地上滚动，接着我看到那杂乱、肮脏的发丝下的眼睛。通红的，含恨的，像鬼一般的，直直的瞪着我，像是要吃了我一般。我吓得想要尖叫，却突然发现自己没了声音。我惊恐的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无论用上多大的力气，那喉咙就是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我想我是应该哭的，因为我的亲人全死了，可是我哭不出来，因为嗓子完全的堵了住。然后我昏了，失去了一切知觉。

　　等到我再次的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那个男人不见了，黑衣人不见了，爹娘不见了，弟弟的身子也不见了。我跌跌撞撞的向家里走去，发现家中空无一人。一滩一滩的血，倾倒的桌椅，破损的瓷器，却没有一个人。管家不在了，丫环不见了，侍卫不见了，除了自己，一个人影都不再有。

　　茫然的收拾起家里剩下的钱物，我成了没家的孩子。我开始在外面四处的流浪，才3天，身上的银票便被人偷了去。也幸亏我还藏了些在贴身的衣服里面，但它们也很快的被我花完了。再接着，我成为乞儿，四处讨要吃的，过着饥饿的日子。

　　我每晚做着噩梦，梦见爹爹那个没了身子的脑袋，梦见他那双吃人的眼睛，通红的色彩。梦见那红色的属于弟弟的肉块，梦见他哭闹的声音，喊着“哥哥”。梦见那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娘。梦见那被火包围的宅子，梦见那屋子中一滩滩尚未干枯的血迹。我看见他们都在张着嘴巴对我说着些什么，但是该死的，我听不见，听不见。明明只是2个字，2个字，我就是听不见，听不见……

　　我突然一下子恨起了自己，因为我活着。

　　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每天询问着自己。

　　我成了个懦夫，因为我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人所杀，却没有冲上去阻止。

　　我阻止得了吗？

　　我成了乞丐，吃着恶心的剩菜剩饭。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所以每次饿得不得不吃那些恶心的东西的时候我都会想，如果当时自己死了，或许我会更加的幸福。

　　死了就是幸福吗？

　　我想过死，一次又一次。

　　在饿肚子的时候，在生病的时候，在被人欺辱、殴打的时候，在夜晚因为噩梦而吓醒的时候，在每一次想到爹，想到娘，想到弟弟，还有家里所有人的时候……我想他们，我想和他们在一起，就算是在地狱，也比一个人活着来得快活。但是，我活着，一次次的想死，却又一次次的挺了过来。每次昏倒，我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白天的太阳，但我还是见到了。每次我痛苦得想要死去，但那块被自己磨得实在锋利的石块，却依旧一次次的从手腕上移开，再移开。

　　我想死，但我不敢死。我怕血，红色的，太艳，让我看着头昏，反胃到想吐。我哭闹，痛苦，我经历了一切从未想过的磨难，但我还是想要活着。

　　明明孤独，但就是想活着。

　　明明痛苦，但就是要活着。

　　明明不想，却偏偏还是活着。

　　我想我是怕下地狱的，我想我是怕看到娘，看到爹，看到弟弟的。我怕娘还是那般死气沉沉的倒在地上，不发一语。我怕爹的脑袋还没有接回身上，那双眼睛还是想要吃人。我怕弟弟的身子还没有复原，我怕他还是那块肉，烂兮兮的一块，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很苦恼，很矛盾，所以最后我将我的故事告诉了那个同我一起窝着的老乞丐。我对他讲完了我的故事，突然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无知的家伙。我念过书，学过武，我曾经富贵，曾经可能会成为像爹一般的富甲之人。我想自己就算窘迫到今日的地步，却也应该比眼前这个老臭乞丐要来得好，但是，我发现我成为了一个傻瓜，笨蛋，就在这个乞丐的眼中。

　　乞丐笑了，破烂的嗓子，眼睛因为笑意而眯成一道细缝。他在笑我，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会让他发笑。所以我只好等待着，很安静的等待。我等着他笑完，等他告诉我，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好笑的事。然后乞丐终于笑完了，他探出那只枯枝般的手，拍在了我的肩上。

　　“你没有错。”他说。

　　“你活着，一点错都没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根本救不了他们，所以躲起来，一点错都没有。你该感到幸运，因为当时你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这救了你一命，或者说，是你爹的那双眼睛救了你。你可以想着，或许当时你爹已经知道你躲在那里，所以他的脑袋掉了，滚到可以看见你的地方。眼睛瞪着你，告诉你，不要出声，告诉你要活着，然后，为他们报仇。”

　　“报仇？”我默念着这2个字，脑袋突然一下子清晰了起来。是的，是的，报仇，是报仇。原来是这个词，是这个词。他们想要对我说的话，他们每天晚上出现在我的梦中嘶喊着，我却听不清楚的字眼，原来是“报仇”，是报仇。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了。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忍耐着活着，痛苦的活着，想死，却又还是在活着。我终于想起我忘记了什么，我终于知道我一直要做的事。我要杀了那个男人，杀了他。

　　是的，我要报仇，因为我活着。我是唯一活着的人，我是唯一知道那个男人的人，我是唯一能够为我的亲人报仇的人，我是唯一有资格杀死那个男人的人。只要杀了那个男人，我的噩梦就可以结束了，只要杀了那个男人，我就可以轻松了。轻松的，幸福的，见到我的爹，我的娘，还有我的弟弟。那只布老虎，我一直留着。我记得他喜欢这个，很喜欢。我要带去给他，送给他，就算他其实是个很讨厌的小孩子，我却还是要照顾他，疼爱他，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决定报仇的那年我7岁，找到可以教我武功的师傅的那年我11岁。第一次杀人在12岁，成为一个杀手在14岁，杀第一百个人是在16岁，而再后来，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杀死了多少人。杀人成为一件太过简单的事情，因为他们总是在我手下很快的死去，非常快。死人的眼睛我看得太多，已经麻木。我唯一记得的只有那双红色的眼睛，只有爹的那双眼睛，只有他的。

　　20岁时，为了活命，我杀死自己的师傅，投靠了朝廷。为了报仇，所以我必须活着，不择手段。

　　22岁时，我终于再次看到那个男人。他成了将军，刚刚打了胜仗，接受朝廷的封赏。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英雄。他抵御外敌，攻破敌人的千军万马，保佑了国家所有的人。对，他是英雄，属于这个国家的英雄。我也敬佩他，不得不敬佩。但是，我还是要杀了他，因为他是我的仇人。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够解脱，才能够摆脱那场噩梦，才能够见到我的爹娘，将那只已经破旧的布老虎交给我的弟弟。我已经等了10多年了，而且为了壮大自己，我不得不继续等下去。

　　我想，杀死一个英雄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因为会有太多的人来阻止我，甚至是杀了我。但是，当一个英雄为了报仇杀死另一个英雄的时候，这个时候，所有的事情会变得容易的多。于是我参了军，拼了命的建立自己的功绩。

　　再10年，我也成为了将军，声望不下于他的存在。他是英雄，我也是。于是，终于有一天，我对他下了战帖，生死之战。我要光明正大的打败他，并且，杀死他。

　　我曾经以为打败他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我一直记得他的强大，记得他摔死弟弟的一霎，举剑砍掉爹脑袋的一瞬。但是，我突然发现他其实很差劲，非常的差劲。他老了，而我还年轻着。于是为了公平，我只用了一只手。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只是一掌，我就将他拍出老远，口吐鲜血的撞在一棵树上。他的无能真的让我很受打击，我突然发现自己忍耐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其实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我有些气恼的举手，运功，打算一次将他杀死，却被其他人阻止了。

　　“他是个英雄。”有个男人这样对我说。

　　我笑，告诉他，我也是个英雄。我杀死的叛贼比那个男人更多，我建下的功绩，比他更大。而且，我的爹也是个英雄，因为他也救了很多的人，太多。他行侠仗义，他散尽了一切家产，只为救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但他死了，被这个男人，最后掉了脑袋，连尸首都找不到。是不是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必须被其他人知道才能够受到重视，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的死活并不重要，是不是当一个人成为英雄的时候，他曾经的罪责便都可以一笔勾销。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太不公平了，非常不公平。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放下。”那个老和尚这样对我说。

　　这句话，让我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想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没有像我一般经历那些曾经的苦难，一定没有像我一般，亲眼看见自己亲人的被杀，一定没有每晚做着惨痛的噩梦，备受折磨。

　　我掐着那个男人的脖子，我问他为什么杀死我爹，杀死我娘，杀死我的弟弟。而他说，是为了报仇。他的爹曾经是贼，山贼。某一天被我爹杀了，砍下了脑袋。所以他报仇，就像现在我所做的事情一样。

　　我问他杀了我爹可有后悔，他回答说很爽快。是的，很爽快。报仇前，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而报了仇，就像重新获得了新生一般。

　　然后，我转头看向那劝解我的老和尚。我问他，为什么这个男人报仇的时候他不出来劝？为什么在这个男人报仇杀死我爹的时候他不出现，他不对着他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他不告诉他何为“冤冤相报何时了”，何为“放下”。佛，救苦救难，佛，大慈大悲，但那只在故事之中，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谁也没有看到。你说“放下屠刀立定成佛”，那请你做给我看，告诉我这并不只是个故事。但有一点我要说，我并不想做验证这个传说的第一人。

　　“我想放下，所以必须杀了他。”我不想再每晚做着那种噩梦。

　　“我希望自己可以放下，所以必须杀了他。”仇恨是一件让我很痛苦的事，但我忘不掉它，永远忘不掉。它刺进我的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我，一直一直。

　　我掐断了那个男人的脖子，很干脆。只是“啪”的一声，骨头断裂，他的脑袋搭拉了下来。然后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全身心的，彻底的。我想，我终于解脱了。

　　我丢下男人的尸首，我转身看向那个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孩子。

　　“如果你想报仇，我会等着你。”我说。

　　“如果他要杀我，希望你们记得今天阻止我时，对我说过的话。”我看向在场所有的人。

　　我说：“我也是个英雄，而且会继续当一个英雄。你们知道的，这个国家少不了我，因为现在只有我能够阻止敌国的侵略。所以当那些人想要杀我报仇的时候，你们应该会出来阻止他们才是。”

　　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可以开始劝解那个想要报仇的孩子了。”

　　如果，仇恨可以轻易的化解的话，那便不是“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