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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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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宫的夜晚安宁静谧,寝宫里早已灭了灯火熄了熏香,帝妃两人合盖着一床锦被,并头躺在鸳鸯枕上。
自贵妃进宫以来两人一贯情深,但自皇帝年满三旬之后,两人虽依旧每日同床共枕相依相偎,却都不约而同在男女之事上减淡了一些,大多是像今晚一样,平平淡淡闲聊几句,互相听着对方的呼吸入眠。
“阿虹,等到明年开春,我们去趟南边怎么样?”
皇帝口中轻飘飘的去趟南方,放在朝野上下就是郑而重之的天子南巡,别说御史一波又一波的口水仗了,就算能去,光是出巡经由的路线也要朝议再朝议,姜贵妃打了个呵欠,果断地拍了拍枕在脖子下边的胳膊,“硌得颈窝疼。”
皇帝抽回手臂的当儿,她冷不丁又加了一句,“承郎,你好像长肉了。”
皇帝的心思立刻从鸳鸯双双把江山游遍的畅想上回到了腰上,缩回来的手隔着里衣捏了捏自己的腰,恼道:“定是前两日御膳房做的汤太油了。”
这几日得找个时机赏一赏御膳房的厨子,姜贵妃入睡很快,这会儿感觉困意上来,翻了个身面朝他,习惯性伸手过去掖掖他身上的被子,又被皇帝抓着手不放,索性懒得理,闭上眼含含糊糊道:“睡罢,明儿还得早朝呢。”
皇帝便不忍再说话吵她,一时想着明日要召太医令来问问减肉的法子,一时又忍不住想一番来年南游怀旧,耳边贵妃的鼻息渐渐安稳绵长,他侧头看了看散发凌乱的枕边人,微微一笑,合眼睡去。
次日早朝上,皇帝将南巡之事一提,正如贵妃所料,朝臣中十之六七反对,十之二三缄默,余下寥寥数人口虽不言却面有难色,好在皇帝以耐心见长,稳坐在龙椅上先任由下头理论一番,然后提了该议的政事,临到退朝前才又说了一句南巡之事朕意已决,丢下面面相觑的臣子们走了。
姜贵妃一如既往不闻朝堂事,李海一大早先送了一个名唤芳莺的宫女到元安宫,紧跟着又是各宫嫔妃晨省,等到嫔妃们散了,她这才得空见了洪姑姑,听说小柱子已来过了,便让洪姑姑去翠浓馆将听到的话复述一遍。
前脚洪姑姑刚走,就有外头通报,说廖侍中已将李淑容请来了。
大约是心急,姜贵妃手里的茶杯还没放下,李淑容已经走了进来。
在美人如云的后宫,李淑容只算得上姿色平平,近些年养尊处优体态丰腴却又偏爱华贵衣饰,比皇帝还要小两岁的人看上去却像比皇帝年长十来岁一般,因生养了皇长子,这几年眉目间总带出一股子张扬气势出来,步履匆匆进屋来行完礼刚一落座,便迫不及待问道:“娘娘召妾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看着这个时刻以皇长子生母为傲的妇人,姜贵妃不知怎地想起了病故的彭皇后。
彭皇后出身京南大族彭氏一族,比起姜贵妃娘家姜氏一族世出将相延续悠久的显赫,彭家只能算是中等,但先皇觉得这样更好,不用担心太子压不住外戚,彭家也不至拖后腿,先魏皇后夫唱妇随,看中彭氏面相端正贤惠大方,帝后两人便力压儿子娶姜家女姜虹的意愿,让彭氏坐上了东宫正妃的位子。
彭氏自小在祖母彭老夫人身边长大,知书识礼恪守妇德,性子温软而宽厚,魏皇后初时十分疼爱她,然而太子成亲没多久,太子妃有一日请安回东宫途中被当时的游淑妃媚言诳骗,结果不仅太子中毒卧病,就连自己也有碍生育,虽然此事导致游淑妃母子失宠消去了魏皇后的心腹大患,但一直盼着嫡长孙降临的魏皇后却也因此冷落了彭氏。事情平息后,人人都觉得太子妃会全心全意补养身体以求有孕,谁都没猜到彭氏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反而再次被身边人蛊惑,执意为太子选了侍妾李氏,利用太子妃的权柄隐瞒下了侍妾刘氏与李氏的孕信,后来刘氏产下东宫庶长女,因是女儿,太子求情,刘氏又是皇帝所赐,帝后勉强压下了怒火,谁知数月之后竟然又有李氏产下了东宫的庶长子,皇帝皇后勃然大怒,太子态度从此冷淡,彭家受牵连迅速失势败落,太子妃彻底失去了皇帝皇后和太子的信任与支持,从此深居养病,魏皇后为太子相继纳了侧妃魏氏程氏周氏,三人轮流打理东宫事务不分上下,直到太子登基当年魏太后同意姜虹进宫做了贵妃,内宫的一切事宜才交到了元安宫。
虽然新皇登基没有理会部分朝臣的反对,册封了彭氏为皇后,但彭皇后没有皇宠也无子女傍身,有皇后之名而无六宫之权,境遇冷落门可罗雀,姜贵妃进宫前也就只有魏太后偶尔过问一二,姜贵妃掌事后觐见了几次彭皇后,见她的确卧病在床,便将心中念头打消了,几年后魏太后病故,没多久彭皇后也郁郁而终。
受彭皇后庇护生下孩子的两个侍妾,刘氏倒是一直兢兢业业在她病床边侍候,李氏在因皇长子而被封为淑容后一心扑在皇长子身上,再也没去探望过彭皇后。
而今刘氏烟消云散,留下大公主的亲事也只能靠他人张罗,李氏成了李淑容,满心母以子贵,还没到皇长子议亲就已经苦心忙碌起来。
到头来,倒像是区区一个淑容的境遇更胜堂堂皇后一般。
她这边心有感慨,李淑容却已经等不及了,不过在这位独得圣宠的贵妃面前,李淑容还不敢太过放纵,只是小心叫了一声,“娘娘?”
姜贵妃回过神,瞅了瞅略略赔笑的李淑容,淡淡道:“听说你这个月已经来拿了四次牌子了?”
原来是为这个,李淑容松了口气,但也发现来的一路上打的腹稿毫无用处,只好干巴巴应了个“是”。
“家眷觐见的规矩,淑容应该清楚才是。”
每次都是直戳戳的说话,没个笑脸,也没句问候的寒暄客气话,不说温婉亲切的德妃贤妃她们了,就是以前的太后皇后那也是温温和和和先嘘寒问暖一番的,真不晓得皇上到底是喜欢这位主儿的什么地方,李淑容一边腹诽,一边再次干巴巴应了个是。
“既是清楚,为何淑容还要明知故犯呢?”
李淑容这次答得十分顺口,“回娘娘,妾晓得依妾的身份一月顶头只能见一次亲眷,这是太祖庄皇后定下的规矩,若为妾的私事妾万不敢犯了规矩,妾多次求牌子见娘家人,实是为了大皇子,大皇子年初开始跟着礼部冯大学士读书,冯大学士公事繁多,大皇子读书有疑难不好总叨扰,正好妾的堂兄长是冯大学士的门生,大皇子也是图方便,就和妾的堂兄长一问一答,让妾和妾的母亲做中间传话的,近来冯大学士新讲了一本书,想来是大皇子问得格外细致些。”
她语气自然,还带了丝对儿子好学的自豪感,先前德妃贤妃等人也半真半假试探过她,都被她用这番话挡了回去,毕竟大皇子一贯以好学细心闻名,何况她娘家那位争气的堂兄也的确是冯大学士的门生,任凭怎么看,这理由都十分充足。
当然,更重要的是当今膝下没有嫡子女,皇长子这个长字便显得尤为特殊,就算贵妃独得圣宠生了两个儿子,也始终要排在长兄之后,现在皇上偏爱贵妃,可东宫未立,谁也不敢妄言将来之事,所以宫里人明知她召见娘家人是为了皇长子的亲事,却还是要装作相信她说出来的借口。
姜贵妃并不意外她拉大皇子做理由,宫里人人皆知李淑容一开口必定有大皇子三字,“淑容这么说,我便不作他问,但大皇子读书之事既然指定了冯大学士,那冯大学士就不能以公事做推辞,若是大学士果真公务繁忙无暇教导大皇子,就该奏秉皇上另定人选,岂可让皇子体贴臣下而耽误自己求学?”
贵妃从来不涉皇子之争,所以李淑容才敢理直气壮以皇长子为由,谁料贵妃根本不从皇长子着手,反而直指冯大学士失职,李淑容顿时慌了起来。别人尚可,这位冯大学士可是礼部侍郎,而且据她堂兄所言,冯侍郎很可能会是下一任礼部尚书,她娘家本是无名之辈,好容易出了个争气的隔房兄长攀上冯侍郎,皇帝又机缘巧合指了冯侍郎做大皇子师傅,大皇子的将来有一半都要着落在这位冯侍郎身上,若是因自己几句掰谎受了连累……好在她虽心慌,却还有两分急智,灵机一动,忙不迭地扑跪到地上,先一股脑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哭道:“是妾想差了,妾心思愚钝犯了规矩,求娘娘宽宥,妾往后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换作平常,姜贵妃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到此为止了,但现今正值大公主议亲,宫里私下也不安分,若是轻轻放过了李淑容,以李淑容的性情只会更加明目张胆,到时影响大公主亲事不说,说不得还要引出额外的风波,而且说到底,也是皇上膝下儿女们都大了,许多人也由此生出了种种心计,“淑容心思敏捷,知错愿改,这样很好,不过我还要提醒淑容两句,凡事都需适可而止,若是越俎代庖做得过了,到时追究起来就不是淑容一人能担待的了。”
当日在东宫时魏皇后特意遣了内宫女史教导太子身边几个出身低微的妾侍,彼时李淑容心有壮志,甚是下苦心学习了一段时间,越俎代庖四个字后的深意和分量,李淑容此刻十分清楚。
追究起来不是她一人能担待得了的!词锋所指,除了大皇子,还能有谁?
这么多年,这是贵妃头一遭警告她!
李淑容心里腾地一震,霍然抬头看了姜贵妃一眼,正好与姜贵妃目光碰个正着,她连忙垂下头,极力抑制着安抚心口的冲动,微颤着细声应道:“是,妾从此明白了,多谢娘娘宽厚仁德!”
姜贵妃默然看了她片刻,点了下头,“那就好。”
顿了下,又道:“起来坐罢。”
李淑容这会儿心头扑通乱跳,勉强起身坐回凳上,等了一等,见姜贵妃并没接着往下说,也不敢等着姜贵妃伸手端茶,忙揣度着小心翼翼说了告退的话,焉焉地带着等在外头的一群侍女内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