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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受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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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季云婵带人回到翠浓馆已是未时末,还没进翠浓馆大门,司殿周氏闻讯忙忙出来迎她。
“公主,先前书香回来传话,臣即刻去吕侍中那里取了牌子,现已经令人将书杏送往宫人居照顾曹氏去了。”
大宣立国初,太祖庄皇后依古法复置女史之班,又设六局二十四司,女史受内官教习文理,并论职事品级,以正二品女官内司为首统管六局,以正六品的各司杂务女史为最低,其中从四品以上在主子面前可自称为臣,从四品以下则与寻常宫娥一般自称奴婢。宫中哪有几个是心口一致自甘奴婢的,周氏本只是翠浓馆司设手下负责记录的女史,一朝被季云婵看中,直接与尚宫局点名让她做了正四品司殿,周氏受宠若惊之余除了更加尽责,更是每每在季云婵面前自称时语气格外多一分自豪,季云婵很满意她的自视甚清,点头道:“此事我晓得了,你先带仇女史和李尚仪卢司赞任司赞去安置歇息一下。”
周司殿猜到仇女史前来的缘由,对李尚仪等人为何而来却是不知,但她一句也没有多问,福身应了,笑着对仇女史李尚仪等人道:“几位请随我来。”
李尚仪和司赞三人是来讲些宫外故事的,晓得明日那议亲名册来了才是她们的用武之地,今日不过是提前过来而已,见季云婵此时不需她们在,自然不会多话,都含笑称谢。
只有仇女史出人意料地摇摇头,面向季云婵恭声道:“不知公主晚膳前可有空闲?”
季云婵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她一贯是申时正用晚膳,距这会儿倒还有半个时辰左右的空余,“尚有半个时辰能听女史讲解。”
说完转头朝李尚仪等人点头示意,“几位先去歇息,如有事只管说与司殿。”
李尚仪三人依言随周司殿去了。
仇女史恭恭敬敬候在原地,季云婵扫了一眼她整肃的面色,唇角勾了勾,抬脚往正殿走,书桃陪笑招呼了仇女史紧跟后头。
翠浓馆地方不大,先帝时曾是昭容按例所住,今上后宫嫔妃不多,好几个宫殿都是空置,季云婵在生母病故之后执意要从元安宫搬出来,皇帝便指了翠浓馆给她。
仇女史跟在季云婵身后沿着门内左手游廊往正殿去,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打量四周。她曾经来过一次翠浓馆,如今看来景致似乎没什么变化,庭中花坛里绿树红花长得甚好,视线里各处都十分整洁,想来下头的人平时打理得很勤快。
眼前这位大公主总算是聪明了一些啊。
仇女史垂眸觑了觑前头曳地逶迤的葱靑色裙袂,无声地叹了口气。
圣上膝下五儿五女,都不是嫡出,皇子且不论,只说五位公主,论受宠论生母位份,头一位当然是姜贵妃生的五公主季云珊;次一份要数生母都是德妃的二公主季云澜和四公主季云柳,两位德妃都是昔日太子侧妃,不过比起前几年才晋封的四公主生母周德妃,二公主的生母魏德妃是太后的亲侄女,一向得皇上敬重,所以尽管魏德妃病去多年,二公主在皇上跟前依然比四公主更有颜面;再次之的三公主季云梅,生母张昭媛旧日是东宫侍妾,心思不甚机灵,三公主比其母胜过不少,在皇上和贵妃面前都能挂上号。
而作为长女的大公主,本是得天独厚最该夺得先机的,现在却是恩宠中最末的。大公主生母刘婕妤本是宫中乐司的一个琴婢,技艺精湛,曾得过先帝亲口夸赞,因缘际会被赐给了太子,某日偶然得幸成了侍妾,竟意外怀了身孕,彼时太子妃还未有出,但太子妃生性仁慈贤德,亲自求情留下了刘侍妾腹中胎儿,并一力照拂,刘侍妾顺利产下太子长女,皇帝登基封赐后宫,刘侍妾因育下大公主越级封了三品婕妤。皇帝性子温和,当年的魏太后彭皇后以及随后皇帝独宠的姜贵妃都不是苛刻爱妒的人,又有先皇钦赐的渊源,生育了皇帝的长女,无论怎么看,大家都觉得刘婕妤再不济也能熬出个正二品嫔位来。至于大公主,出生时东宫还没有其他孩子,因是个女儿,众人对待起来也不用多思忌讳,刘婕妤本身不得宠,又沉默寡言不招事端,也就没什么人妒忌,大公主一直顺顺利利极少生病,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只要活得久一点,安安静静不掺和进储君皇位的事,日后一个稳稳当当的大长公主封号绝跑不了。
阖宫上下都是这么想的,一直到刘婕妤突然急病故去,连死后恩封都没有。
更古怪的是刘婕妤去后不到三月,宫里还在窃窃私议她何故未得恩封之时,六岁的大公主突然口称贵妃待她不慈,哭着闹着要搬出元安宫。
漫说元安宫是御驾常临之地,就是宫中其他人也大多不信贵妃会待大公主不慈。鼎鼎有名的大世家姜氏的嫡女,进宫就是贵妃,皇帝独宠,入宫没两年就生了皇子,彭皇后还在时皇帝就以皇后体弱多病为由将六宫大权移到了姜贵妃手上,论出身论恩宠论地位,连皇后都要避让三分,姜贵妃根本不必苛待一个婕妤所出的公主。大公主的哭闹到底有没有理估计皇上也心知肚明,几次三番,最终将大公主迁出元安宫,挪到了翠浓馆。
若是留在元安宫,日日都可与皇帝贵妃见面,见面三分情,时日久了三分就能变成七八分,大公主这一出自毁前程,不知有多少人扼腕恨叹。得罪了贵妃又不喜于皇帝,翠浓馆门可罗雀,更听说有底下人捧高踩低,一直到几年前大公主重新走进了元安宫大门,主动和贵妃来往,翠浓馆这才有了几分公主之尊的风采。
“仇女史以前没来过翠浓馆罢?”
耳边突然响起柔和女音,仇女史立即按下脑中思绪,恭声应道:“回公主,小臣七年前曾奉尚宫令前来翠浓馆查核人事。”
母亲九年前病逝,七年前,也就是自己住进翠浓馆差不多两年,只是这句奉尚宫令查核人事……季云婵放慢脚步,飞快回想了一下,忽地记起来有一年尚宫局核查曹姑姑私扣翠浓馆财物,曹姑姑却向自己哭诉她遭人陷害之事。
当日曹姑姑口意含糊,句句指向元安宫,如今看来那些话破绽百出,而自己却一度深信不疑,想想那时任人摆弄的样子,季云婵自嘲地笑了笑,回身看向跟着停下脚步的仇女史,叹了口气,“当日本宫识人不明,委屈仇女史了。”
这句话大出意料,仇女史怔了片刻才忍住诧异,弓腰应道:“当日之事乃因宫奴刻意欺瞒公主,尚宫局亦有督查不严之责,小臣奉令行事更是本分所在,万不敢承公主此言。”
她现如今才堪堪一个从四品尚宫局女史,七年前自然品级更低,区区一个低阶的宫中女史受公主几句口头喝斥,本就谈不上记恨,以至今日来之前她甚至都没想起来,更加没想到季云婵能主动出言抚慰略示歉意,一时倒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浮上心头。
前头就是翠浓馆正殿,这是面阔五间进深两间明间开门的格局,季云婵日常待人接物都在西次间,这次也不例外。
等到进了殿内,脱换了外头衣衫,季云婵坐下来先令人给仇女史设了座,又令身边另一唤作书梨的宫娥给仇女史上茶,这才含笑道:“仇女史尝一尝本宫这里的茶,这是上年的襄州秋茶。”
茶在宣朝虽然盛行,能进得了宫的也非凡品,但宫中事物必论尊卑,以仇女史的身份,只能喝得上少许陈茶次品,襄州秋茶乃是贡茶中的上上等,就是宫里的主子们也有些分不到,仇女史不是好茶之人,但对手上这杯茶水她急于要品尝一下,不仅是对贡茶的仰望,更是对季云婵给的这番颜面由衷领情,她小啜一口,细细品了品,由衷叹道:“好茶!”
说罢又饮一口,放下茶杯,恳声谢了恩。有时候人际之间甚是微妙,有了先前那句抚慰铺垫,又一杯茶水入口,转眼间仇女史不仅脸上端肃之色明显缓和,就是心里也对眼前这位大公主多了丝亲近,待季云婵挥退了其他人,她便认真讲解起来。
她一开始讲的,是大宣公主这身份意味的皇室威严和天家体面,季云婵曾在宫中书堂里听师傅讲过,不过她依然听得专心致志,大宣国每位公主议亲之前都会有尚宫局女史前来讲授,这是梦里那位季云婵临死之前才得知错过并痛悔不已的事情,虽然幻梦是假,但当做警示也未尝不可。
“……过了笈礼,便该论下降礼……”
闻听下降二字,季云婵心里轻轻抖了抖,强忍着羞意若无其事般继续往下听。
仇女史看她娴静端坐依旧,颇有些赞赏,要知道男婚女嫁本就是人生常理,而她接下来要讲的更是公主婚嫁中需要谨记的,如若因害羞而心有旁骛没听进耳,兴许日后就会有所苦恼,而且她原本因季云婵时隔多年后还能亲口抚慰一事就已心生亲善,而方才又品尝了平生第一杯兴许是唯一一杯襄州秋茶,更是起了些许投桃报李之意,因此这会儿讲起来也格外温和细致轻重有序,“……公主下降的诸般仪礼皆有礼部定制,到了时机会有尚仪局的人奉命前来,小臣现下要讲的是公主出降之后的一些规矩。”
“这头一条乃是制令,”她刻意顿了一顿,略略沉了语气以示强调,“按制,凡公主出降后有上笺表者,自大长公主以下,皆需称妾,如有违者,可论不敬之罪。”
“第二条,按太宗诏令,虽有君臣之分,但不可因富贵而屈人伦长幼之序,是以公主嫁做人妇之后,除各年节祭典之类及初行见礼认亲需顾及君臣名分,平常则需行舅姑之礼,与驸马行平礼。这第二点虽无礼部定制,但乃是太宗亲诏,违者可由中宫印下旨训责。”
见季云婵听得认真,神情却有些惊诧,仇女史不禁微微一笑,她既是起了善意,自然就要讲解得让季云婵听明白,“我朝三品以上外命妇逢年节时须上表请安呈祥于中宫,公主出降之后品级乃是正一品,按例也要上请安表,现今是贵妃奉旨掌中宫印鉴,因此各命妇皆是请安于元安宫,公主亦如此……”
她只道季云婵是头一次听到这些而惊讶,却不知季云婵此时心潮翻涌又是惊疑又是后怕,梦中那位大公主和元安宫不睦,压根就没见前来讲解的女史,对皇帝也心怀幽怨,婚后极少入宫更从无请安表奏,嫁入定北侯府后因身边曹姑姑等人时常提醒她彰显公主威严,与公婆也摆着公主架子不甚亲近,怪不得最后罪名中有不遵诏令不敬尊长之说……
仇女史毫不觉她心绪波动,还在继续往下说:“……第三条乃是攸关公主奁产。”
季云婵还没从那种后怕的感觉里回过神来,听到奁产二字,愣了一下,忽地反应过来这两字的意思,顿时晕生双颊。
“我朝沿袭前朝法令,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妇人财产,并同夫为主,但太宗时额外加了皇令,公主郡主所带奁产不在分限,悉由自主……”
季云婵敏锐地听出她这两句语气里些微的羡慕,却不知原因,只是略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仇女史当然羡慕,只怕以往奉令为公主讲解这些的女史说到这段,都难以隐藏住心底的艳羡。宣朝的公主出降,嫁妆历来丰厚,还有随赐的公主府,但这些都比不上太宗皇帝额外加的悉由自主四个字。谁都知道手有余财底气足,然而身为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再有法令,也无能反驳男人才是家主的事实,即使是出身贵重的女子,嫁入夫家之后能否保全自己的陪嫁私产也要仰仗夫君品行,若是夫妻同心,为人妇的心甘情愿拿出私产辅助夫君也就罢了,若是男人品性好财行止低劣,只怕未到儿女长成,妇人的嫁妆就已消磨殆尽,身为公主,能自己做主处置嫁妆就足以让天下女子向往了,何况……
“……最后一条,”仇女史目光在季云婵白皙俏丽的脸上一掠而过,有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嫉妒,“太祖有旨,除驸马年过四旬无子承嗣外,如无公主首肯,驸马私通纳小视作违律,从重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