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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争爆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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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来临的时候,特蕾娅刚刚睡着。
多萝买回来的收音机摆在桌子上,调控之后的音色格外棒,它被做成了扫地机器人的形状,是个十公分高的吉普赛女郎。这小东西每挥动一下扫把,藏在嘴中的扩音器就会蹦跶出一句话。扫把挥动的频率很快,它在吟唱一首歌。
是《荆棘鸟》。唱出来是高昂的女音,透着一种奇特的妙曼。
特蕾娅只有六岁,还是个白白软软的小团子。她安安静静的躺在松软的被子中,露出了一张粉红色的脸,乌黑浓密的头发有几缕黏在了脸上,像是汤圆中流出的芝麻馅一样的甜腻。系尔站在她的小床旁边,细心的把被角掖好。
XVI型机器人被淘汰不是没有道理的。仅仅开机了八百多个小时,系尔的电量就几乎耗尽了。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靠近电源,并手动为自己连接。即使他已经非常小心,老旧的木板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床上的特蕾娅嘟囔了几句。系尔放慢了动作。核心中机械的声音衬着特蕾娅的心跳,像是夏夜中安谧的蝉鸣,一条线一样串联着季节。
在这个国度季节并不分明,一年到头都是湿润的温带气候,特蕾娅的父母常年驻扎在北欧的一个封闭研究基地,很少能到这里来看望被寄托的特蕾娅。
电源亮着红灯。
有一点不对劲儿。系尔努力弯下腰,身体常年维修,但落后的零件还是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他不得不从电源暗格中取了一些机油,然后滴在了关节处。
今晚他的机械网络光电传输的速度太快了,快得简直不像是他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应该有的速度。母机\'EVA\'在不断的给他传输同一份文件。
系尔擦开玻璃上的水雾,眯起双眼向外看。他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视力甚至仅仅与正常成年男性持平。窗外只有零星的几个过路人。
此时是新元纪二九零五年二十一点零五分。
‘咚咚’
有人在敲门。
系尔有些犹豫,门外的人似乎等急了,敲门的声音又重了一些,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系尔?系尔!开一下门好么?我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谈一下。”
这个女人是多萝,特蕾娅寄宿家庭的主人,这个可怜而又柔软的女人被丈夫与儿子抛下,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 “特蕾娅就是我余生的希望呀。”她曾经这样说道。
系尔没有多想,拧开了门把,门外穿着粉红围裙的女人瞬间抬起狰狞的脸,猛地举起了手中的菜刀,狠狠的砍在了系尔的脖颈上,金属与金属相撞发出争鸣的一声,系尔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她扭曲的表情,第二刀已经再度砍了下来。
特蕾娅似乎被吵到了,又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了几声类似于奶猫的叫声。系尔俯下身,甩开了菜刀——这简直轻而易举——他想要抓住多萝的手腕,但是多萝似乎受到了非常大的惊吓,她拼命挣扎,疯狂的捶打着系尔。
系尔不得不压住她的四肢,并且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多萝的举动实在是太疯狂了——这个一向注重形象的白人妇女甚至开始用牙去撕咬系尔的肩膀。系尔努力使自己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粗暴,他小声的劝阻着多萝:“多萝妈妈,请冷静下来,请冷静下来。”
多萝抬起头盯着他,像是一只被雄狮叼住咽喉的羚羊,带着食草动物羸弱却不容忽视的凶狠:“死掉了……大家都要死掉了!你会杀掉——杀掉我跟特蕾娅!”
出了什么事情?系尔向窗外看去。刚刚他擦开的那一小片玻璃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被水雾掩盖,比之周围深厚的白浅薄了许多,像是迷雾中扫开一条的路径,也是深藏的真相终于露出了一条缝隙,依然模糊不清但足以让人窥视。
一个机器人从后方悄无声息的接近了一个女人,然后高高举起了铲土用的致密金属工具,一下接着一下的砸在女人的后脑勺上。女人很快躺倒在地,张大了嘴,似乎在无声地喊叫。
惊心动魄,隔着窗户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血腥到了极点反而并不那么真实,有种微妙的、窒息时大口呼吸的扭曲。
默片一样,无声无息的发生,连溅起的血都是黑白色的液体。系尔侧着头看完,又轻轻的把头偏回来。多萝已经抓着菜刀缩在了墙角。这时候系尔再次接到了由母机\'Eiwa\'传输过来的文件。
一遍一遍,没有空隙。 Eiwa执拗的像是个刚过五岁的小女孩,坚持着让所有连接了智网的机器人接受这个文件。
系尔的型号非常落后。他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在二十三年前的新二九型号改革中就已经被集中销毁。是特蕾娅的母亲执意留下了他,并将他安排在了特蕾娅身边。他的系统更新停留在了十一年前,在科技发展飞速的现代迟缓的不可思议——由Eiwa传输的文件甚至需要他亲自过滤光缆点才能释放程序。
多萝小声地呜咽着。系尔没有点开那个文件。
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异变发生在一瞬间。
这时候如果有人能从天空上方俯视这个西方的国度,朦胧中只能从一片肃杀的撕咬呼喊中听出那么几声啼叫,隔了云端传播后甚至像几声旖旎的呻吟,密匝围绕、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电缆线仿佛是被人咬断的血管,喷播出大片大片不详的黑雾,破败的生机顺着电缆线一路消散。
中心电缆消失不见后又迅速亮起。
系尔把电源拔了出来,抱着它走到衣柜中,取出了一个中等型号的黑色手提箱,把备用电源放了进去,然后将特蕾娅喜欢的几件衣服、鞋子、内衣和袜子整整齐齐的叠好摞在上边。他走到特蕾娅的床边,轻轻摇醒了她。
特蕾娅半睡不醒,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小脑袋一点一点,放松着让系尔给她把衣服一件件套上,偶尔顺着系尔的手蹭一蹭,就像是一只小奶猫。
多萝缩在墙角一脸惊恐的看着系尔的动作。这个所谓的保姆型机器人平淡的动作在她眼中惊心动魄,她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系尔人造皮后隐藏着的狰狞的系统,哪怕这个落伍的保姆型机器人此时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
“您不用害怕的,我并没有恶意。”系尔蹲下来给特蕾娅穿上鞋子,转头对着墙角的多萝笑笑。
“系尔?”
特蕾娅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了。系尔为她整理好衣襟,温和道:“去洗漱吧宝贝。”
小女孩看看系尔又看看多萝,乖顺的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小小的包子脸,严肃的扯了一下系尔的衣角:“系尔,我们不应该跟多萝妈妈吵架的。”
系尔拍拍她的头:“多萝妈妈遇到了让人难过的事情,让我们单独谈谈好么?我会让她好起来的。”
得到系尔的保证,特蕾娅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系尔蹲在多萝旁边,有些歉意:“我很抱歉使您如此恐惧。我想我有必要为自己辩白一下,母机传输的文件我没有接受——但是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恳求您不要如此的惧怕我,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您很了解我的程序——它是个温和的、毫无攻击力的小东西不是么?”
多萝躲在墙角,两只手紧紧抓着菜刀,身体绷紧像是小提琴的弦:“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特蕾娅的母亲委托的监护人是我,我有义务去照顾特蕾娅!你仅仅是个机器人,即使你的特定程序是‘照顾特蕾娅’,但在我们眼中,你跟扫地机器人、园丁机器人没有任何区别……把特蕾娅给我,我会把她送到她母亲身边,你只会……只会杀了她!”
“请放低音量!特蕾娅正在隔壁,这间屋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我想您也跟我一样,不想为特蕾娅带来任何伤害对么?”
多萝的眼中透着死灰:“这不一样,系尔。你是个机器人,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能很爱特蕾娅,但是机器人——机器人是靠程序控制的,一旦你的中央操纵系统被入侵,特蕾娅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物件。像是所有、所有的机器人一样,把人类看成一个物件。”
她磕磕绊绊的说,系尔耐心的听她讲完这段含糊不清的话。这个女人已经濒临崩溃了。她内心深处几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但又保持着身为人类的坚持,她威胁着系尔,却更像是低声的恳求。
系尔低下头,是许多年前他与特蕾娅第一次站在多萝面前的样子。他耐心的拍打着多萝的后背,就好像机器人还是忠于人类、他还是那个被特蕾娅母亲救下来的无害的保姆机器人一样。
——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膛,在多萝震惊的目光中,捏碎了心脏部位的传输点。
“现在您可以放心了。”系尔微笑道:“没有网络光缆点,即使是母亲大人也没有办法强制我接收‘它’。”
多萝保持沉默,却依然紧抓着手中的菜刀。
特蕾娅礼貌的敲了下房门,然后站在门口等待系尔的许可。这个小女孩有着良好的家教,但她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屋里大人的姿态与神情让她感觉到了异样与不安。
矮小的女孩子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看着奇怪的大人。
我的小可爱,我们吓到她了。系尔想。他拿着黑色皮箱走到特蕾娅身边,牵起她的一只手,干净整洁的像是要出去野餐。
“多萝妈妈,我会把特蕾娅送到她母亲身边。”
特蕾娅抬头看着系尔。她没有问他们要去哪。她全心全意的信任着系尔。
多萝伏趴在地上,栗色的卷发盖住了她的脸。
其实这时候她的话已经应验了一部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姿态,并不能引起一个懵懂的女孩太大的感情波动,但是那一瞬间,特蕾娅的脑海中忽然就记起了三年前她拉着系尔的手站在这座房子面前,温柔的多萝挽起袖子正在给一株月玫瑰浇水的样子。
——特蕾娅还不懂什么叫怜悯,但是在这一刻她真正的感觉到了那种奇异的波动。而系尔以她监护人、一个成年人的身份,仅仅是在想他可以弯下腰抚慰这个女人的悲伤,而不是,多萝是如此的让人怜悯。
“系尔,我想我们应该安慰一下多萝妈妈再出发的。”特蕾娅抬起头,小声的恳求他。系尔有些无奈,像是在应付娇蛮的小女儿:“很抱歉,我们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当然没有太多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天就亮了。那时候街上站着的将不再是笑嘻嘻起来晨跑的勃朗宁大叔,也不会有邻居家的玛丽阿姨安静地站在花园中侍弄花草。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机械。
它们冷酷、残忍,将要残暴的对待人类。
特蕾娅难过的低下了头,安静的跟在他身边,在即将出门的时候却忽然挣脱了系尔的手,冲回去给了多萝一个拥抱,然后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多萝妈妈,离开您我感到难过,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请开心的笑下去吧。”
多萝楞了一下,然后停止了抽泣,她强忍着恐惧对特蕾娅笑了笑。特蕾娅放心的舒了一口气,转身哒哒跑回系尔的身边,牵起他的手。
在他们走出很远甚至完全看不到这座曾经祥和宁静的房子的时候,蹲坐在地上的多萝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伏在地上,再次大口大口的呼吸,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嘶吼。她的嘴唇已经完全干涸了,她说不出一句话哪怕一个简单的救命,但是她的心已经坚硬的像是钢铁——碎掉的时候每一块都发出了声音。
这个人类女人绝望的声音,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公元新纪二九零五年,射娲之征爆发。灾难从太平洋中心开始,侵略性计算机病毒入侵中央系统,主系统\'EVA\'下达指令,服务型机器人全部停止运行,保卫型机器人将最先进的装备对准了人类,全智能性机器人将人类建立的网络毁于一旦,社区医疗型机器人有关于人类肢体医疗的资料全部清空。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人类退居新世纪前四大重工业区,于翌日发表反战宣言。实际上反抗并没有什么用处。长久的高科技应用使得人类的身体较之新世纪前更加羸弱,使用的武器也仅仅停留在非智能化的机械阶段。反抗一击即碎。
渗入骨髓的‘智能机械’穿透人类社会,简直轻而易举。
就在EVA站在网络数据中央下达指令强行输入系统时,一个名为系尔的原始保姆机型机器人拆毁了藏在他心脏中的网络光缆点,拒绝了母机的信息传输以及情感联系。他提着干净整洁的黑色小皮箱,牵着小女孩稚嫩的手走出家门,面对着街上巨兽心脏般砰砰跳动的嘈杂声,安闲的好像是个带着小女儿出门旅行的父亲。
而远处硝烟四起,街道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