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顾倾城

9、碧纱

　　碧纱！那个十岁起就侍奉在缨络身边的小丫鬟，那个给洛阳王一喝之威就会吓晕过去的小碧纱？
　　洛阳王不想相信，但他不得不信。
　　碧纱从门外走了进来：“不错，是我。”

　　洛阳王霍然回身，双眼精光四射：“真的是你？你今天不怕我了？”
　　碧纱身子微微发抖，脸上却有一种决断的神色，予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她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皇甫星身上，她道：“小姐是我杀的，我亲手替她沏的茶，小姐还微微一笑，‘孔雀兰的醋味怎么跑到茶里了’，忽然之间明白了，眼睛里都是惊恐的神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还是那天白天小姐翻看洛公子的《莳花记》时发现的，她告诉我‘碧纱，原来爹房里的孔雀兰跟我房里的秀水红是不能混在一起的，有毒’……我在老爷房里偷来孔雀兰，跟小姐房里的秀水红混在一起沏茶。”
　　“小姐明白的时候已经不能移动了。她惊恐地望住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眼光中都是痛苦，都是在询问，我不能面对那样的目光，所以，我把小姐杀了……”

　　洛阳王喝道：“缨络一向待你如姐妹，你为什么这样对她？你怎么能下得了手？”说到末一句，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碧纱的目光慢慢移到洛阳王身上，却不敢直视，低下了头：“是的，小姐与奴婢年龄相仿，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一直不许我以奴婢自称，没有把我当做下人，然而……真的是这样么？你们可有看见小姐对我发脾气的时候，茶水不够热算冰，草药煎得浓了不能泼掉，必须自己喝掉……老爷还记得以前院子里养的小旺么？你知道它是怎么暴亡的吗？它打破了小姐的花盆，小姐不给它东西吃，它饿得吃不消进房间来找东西吃，小姐发现了，就指着它来骂。我亲眼看见小旺被骂得发抖，眼睛越瞪越大……小姐说：‘你这样一只死狗，连畜生都做不好，不如去死算了。’第二天我们就在井里发现了小旺的尸体……我虽然只是个下人，但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也有自己的尊严，难道为了一份表面看上去温馨的情谊，为了一天三顿活口的饭菜，就为了讨好主人而放弃一生的尊严么？”
　　她忽然抬头，不看任何人，眼中都是泪水：“小姐对我好，与对待宠爱的狗并没有什么不同，待你好，待你差，全是凭心情。我也知道小姐本心不坏，可是，碧纱是个人呀，谁没有父母养育，凭什么她就有这个凌辱别人的资格？凭什么她就可以轻易得到旁人无法得到的东西，然后弃之如敝履？”

　　杜薇不禁黯然道：“你可有，跟缨络说过此事？”
　　碧纱的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滑落，她没有去抹，只任它流着，便似永远也流不干。她凄然摇头：“便是说了也没有用的，碧纱喜欢的是皇甫公子呀。我是小姐的侍婢，永远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天意注定我连小姐不想要的东西也不会得到。”
　　众人脸上都变了色，再也想不到这小女孩心中竟有着这么惊心动魄的感情。

　　皇甫星只喃喃道：“胡说，胡说，怎么会？”
　　碧纱的泪眼投在他身上，道：“皇甫公子，自在大堂晚宴，七夫人抚琴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盼了一生的人。可是，老爷答允把小姐许配给你了，我也看见你那狂喜的表情，我的心，我的心……不过，我是会陪嫁到你家的吧，我想了好久，只要能看见你，我就也许可以死心……”
　　“可是，小姐又不肯嫁你了，她要嫁给司徒公子。她是千金大小姐，天下闻名洛阳王的女儿，她要挑谁就是谁……”
　　“那晚小姐不知受了谁的气，回来就摔东西。皇甫公子你偏偏来找小姐，给小姐出气。”
　　“我看见你是苍白着脸走的，小姐凭什么这样出尔反尔，这样的伤害你。”
　　“我看见你在假山下徘徊，那么凉的天气，你还是不肯离开……小姐却好似气平了，心情好了很多，叫我替她沏茶……那时，我就起了替你杀她之心。”

　　皇甫星失声道：“替我杀她？你说什么鬼话？”
　　碧纱笑了笑，那泪还在脸上，却显得凄凉：“你可知道若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是多么痛苦？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的痛苦……所以，我替你杀了她。”
　　皇甫星变色道：“你疯了，你疯了，你这疯女人，赔我缨络的命来……”想扑过去，却手足都没有力气。
　　司徒靖言看着皇甫星痛苦的神情，不禁想：“难怪他如此恨我，却原来最后见过缨络的人是他，缨络亲口拒绝他的理由却是为了我。”
　　洛阳王似受了重大打击，竟是失去了反应。

　　杜薇缓缓道：“每个人，一生悠长，都有许多愿望，但大多无法实现，即使，贵如缨络，也是如此……这跟地位贵贱并无关系……只是，缨络她，也曾真心待你，为什么你感觉不到呢？”
　　她直视碧纱，双目中精光闪烁：“一心认定自己不如缨络的，受人欺负的，其实是你自己呀，碧纱。”
　　碧纱如遭当头棒喝，整个怔住。
　　一时大厅内静得出奇。

　　过了良久，良久，她苦笑道：“也许……从我把匕首插进小姐的胸膛时，我就知道，我这生都无法安然……这些晚上，我都看见小姐的目光，那么无辜，那么绝望，那么痛苦……我今天走进来，是来领罪，是来请老爷放过皇甫公子。一切的事情都是碧纱做的，请放过旁人。”
　　她双膝跪地：“请老爷给皇甫公子解药吧。”
　　洛阳王身子一颤，却不肯看她：“皇甫星……我会放过他的，但并非如你所请，你并无资格替人求情。”
　　碧纱道：“多谢老爷。”磕下头去，再也没有起来，一绺鲜血如小溪般缓缓流过大厅上的青石地板。
　　杜薇上前扶了扶她，却看见那柄杀害缨络的匕首，插在了她自己的胸膛上。

　　杜薇闭了闭眼，缨络和碧纱在花园追逐的形像却一幕幕在眼前流过。
　　“小姐，小姐，不要跑那么快呀，奴婢跟不上啦。”
　　“碧纱，都说你不要自称奴婢，那么难听，也不要叫我小姐啦，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就唤我缨络吧。”
　　“七娘，七娘，我跟碧纱抓住蝴蝶送给你好么？你看，那只黑色翅膀上带蓝色斑点的，好漂亮！”
　　一个浅红色的身影和一个浅碧色的身影在花丛里追逐打闹，便似蝴蝶那么轻忽，那么美丽。
　　杜薇闭着的眼中不禁沁了泪。

　　忽听洛阳王道：“皇甫星，我饶你性命，这便走吧。”
　　她一惊睁眼，看见皇甫星已挣扎站起，但司徒靖言却还跌坐在地上。她看看洛阳王，不禁问道：“司徒公子呢？他跟此事也没有关系。”
　　洛阳王冷冷道：“缨络需要他相陪，我不会给他解药的。”
　　杜薇道：“此事与他无关……”
　　洛阳王一双眼睛似冷电一般向杜薇射来：“他若不是起了觊觎你之心，又岂会惹出这些事来，什么与他无关，今日须放不过他。”
　　司徒靖言脸色一变：“洛阳王，你要我给你女儿陪葬，也便罢了。但此事关乎七夫人名誉，不可乱说。”
　　洛阳王冷笑道：“你两人若不是已做下苟且之事，怎会互相求情，难怪之前听琴斗艳之时，你都替她说话，原来那时你已经……”
　　杜薇忽轻喝道：“今日，你是怎样也不肯交出解药是吧？”
　　洛阳王道：“不但不给，还要你们两人都去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