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Chapter 54 ...
-
黑暗的书房,无尽的寂静,冰凉的饭菜,龚熙诺微弱的呼吸声回荡在四周,一呼一吸仿佛间隔许久,透过桌上眼镜片泛出的点点光亮,反射在他苍白的脸上。
那些事情,龚熙诺以为他早已忘记。
熟不知,不堪回首的往事却渗入到他的骨髓和血液里。
刻意的忘却,抹不掉刻骨铭心的记忆,愈发清晰。
龚熙诺永远记得。
满脸厌恶恶言恶语的爸爸和身怀六甲柔弱不堪的妈妈对持的画面。
“你别再烦我了,我说了多少遍了,这个孩子,你去做掉,然后咱们离婚!我告诉你,我已经不爱你了。在一起也是彼此折磨。”爸爸提着旅行袋,不耐烦地喊道。
龚熙诺不知道,“旅行袋”的含义,是爸爸将会离开他和妈妈,离开这个家。
“建业,你不能这样,这是你的骨肉,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妈妈的泪大颗大颗地滴在旅行袋上的缝隙里,变成小小的泪河。
她紧紧地抓着爸爸的胳膊,用尽力气。
“哼!我的孩子。”爸爸冷笑,嘴角歪起一边。“鬼知道你肚子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我常年在外东奔西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传言,你和那个死了老婆的酒鬼不清不楚好几年了吧,不然他怎么会这么热心,总是来咱家给你帮忙,还都趁我不在的时候!你俩眉来眼去的种,难道我还得给你们养着吗?”
妈妈浑身一震,睁大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扑簌簌地往下掉,不可思议地后退几步,却没有放开爸爸的胳膊,声音变得颤抖:“建业,你说什么呢。我和你这么多年的夫妻,我对你怎么样,你真的不明白吗?你这样冤枉我,对得起你的良心吗?当初,我不顾父母的反对,死活非要和你在一起,难道最后就是为了红杏出墙,离你而去吗?”
“好了,别再废话了,总之,咱们是不可能再在一起过了。你不打掉孩子也没事。等孩子生下来,我会向法院提交离婚申请的。到时候,不管你想不想离,都得离!”爸爸说完,狠狠地推了妈妈一下。
妈妈笨拙的身体根本受不住爸爸的推搡,捂着肚子瘫在地上,毫无顾忌地绝望大哭,肆无忌惮地发泄心中的委屈和难过。
小小年纪的龚熙诺一直站在小卧室的门口,扒着门边,没有哭闹,没有害怕,平静地目睹父母之间的争吵。
司空见惯的场面,一年到头,小熙诺见不到爸爸几面,每次爸爸回来都是这样,和妈妈吵吵闹闹,摔东西打人更是常有的事。
小熙诺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和妈妈总是那么好,会一起领着小朋友出门玩,会冲着妈妈和小朋友笑,三个人会在一起说说笑笑。
小熙诺想了好久,得出一个结论:爸爸和爸爸是不一样的。
他始终认为爸爸是爱他和妈妈的,还有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
只不过,每个人表达爱意的方法不同。
这么想着,小熙诺不再觉得脾气不好的爸爸很可怕。
每次爸爸和妈妈吵架,他都默默地站在一边,那么专注地盯着他们,不眨眼不说话地盯着,直到爸爸如以往一样摔门而去,留下哭泣不止的妈妈。
小熙诺等爸爸走了好久,才走到妈妈身边,抬起小手抹掉妈妈脸上的泪水,眨着清明透亮的大眼睛。
每每此时,妈妈都会把他拥在怀里,放声痛哭,小熙诺紧紧地抱住妈妈不住抖动的身体,一哭不哭,一言不发。
龚熙诺永远记得。
悲伤把妈妈折磨得早产,抱着不足月的肚子在床上来回翻滚,小熙诺给妈妈擦着根本擦不尽的汗水。
小熙诺扔掉毛巾,跑到楼道,死命地砸着邻居家的房门,一直对他们母子给予帮助的卖酒老板李叔叔骑着进货用的平板车,把痛苦不堪的妈妈送到医院。
小熙诺站在白茫茫的走廊,又大又红的产房两个字印在两扇门上,里面不时地传来妈妈变了音的呻|吟声,有时高有时低,断断续续地不连贯。
小熙诺当时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疼,不过,妈妈肯定特别难受,她肯定特别希望此时爸爸能够在她身边,安慰她,鼓励她。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妈妈在叫爸爸的名字,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小熙诺第一次对爸爸产生恨意。
是他,让妈妈那么痛的。
李叔叔的爱人是难产而亡,他知道一个女人生孩子等于是在鬼门关前转圈,转不好,就得被阎王爷收进去。
他恐惧不安地来回走着,医院不许抽烟,他使劲地闻着烟味儿,麻痹神经。
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护士推开大门,硬声硬气:“谁是病人的家属?病人早产,大出血,需要剖腹,谁来签个字?”
小熙诺仰起脸,迷茫地看着护士,搞不懂她的意思。
李叔叔吓得手一哆嗦,烟滚到护士脚下,没敢去捡,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她邻居,她丈夫不在这边,您看能不能我来签?”
“你?”护士打量他一番,摇头拒绝。“不行。得是直系家属。不然,手术出现意外,你担得起责任吗?”
“这个……”李叔叔犹豫,低头看了一眼小熙诺,他们家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指望那个无良的爸爸,恐怕孩子和大人都得没救。
“阿姨,我签!”小熙诺垫起脚尖,拿过护士手里的夹子。“她是我妈妈,我是她儿子。”
“你?”护士无奈地叹口气,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哪能随便在手术通知单上面签字呢。“行了,还是你签吧,不过,尽快通知她丈夫,大人孩子也许只能保一个。”
“好好好,谢谢您了。”李叔叔千恩万谢签了字,还没等护士进去,一转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熙诺不见了。
小熙诺一路狂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爸爸的工作单位,妈妈曾经带他来过一次,他用心地记下路径,因为在这里,可以找到爸爸。
小熙诺满身满脸满头的汗水,实在是跑不动,蹲在路边休息,擦了擦汗,远远地望见爸爸的身影,他迅速起身,飞快地跑过去,尽管累得抬不起脚步。
眼见着,爸爸和陌生的阿姨一前一后钻进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留下滚滚浓烟。
小熙诺紧紧地跟在身后,大声地喊起来:“爸爸……爸爸……爸爸……”
脚步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哑,到底追不过汽车的速度。
小熙诺被远远甩在后面,跑的太急,脚步不稳,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上。
手掌和膝盖都不同程度地擦破,细小的伤口混着泥土和鲜血,又沙又疼,满身是土的小熙诺爬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流出来,
小熙诺突然醒悟过来:他的爸爸,不要他和妈妈了!
龚熙诺永远记得。
早产的妹妹体弱多病,妈妈没有工作意味着没有收入,爸爸三个月前中断每个月应该给的生活费。
家里值钱的东西基本都变卖了,妈妈的住院费还是把外婆给妈妈的陪嫁——祖传的玉镯子典当后换来的钱交齐的。
妹妹三天两头生病,没钱住院,随便开点药凑合治疗。
妈妈都不好意思再开口管李叔叔借钱,他本来也是小本买卖,挣得不多,还得需要钱维持小店的运转。
半夜三更,妹妹又发起高烧,小脸憋得通红,哭都哭不出来,哼哼唧唧地表示难受。
虽说是炎炎夏日,夜里凉意仍重,妈妈用大毛毯裹住妹妹,领着龚熙诺去附近的卫生院。
简陋的卫生院里,值班大夫粗略地检查一下孩子的情况,怀疑是急性脑膜炎,建议他们赶紧去大医院,不要耽误最佳的治疗时间。
妈妈吓得脸色惨白,跟医生道谢后,抱起浑身滚烫的妹妹,直奔中心医院。
急诊科的大夫经过全面详细的检查后,确诊是急性脑膜炎,安排住院治疗,需要两千元住院押金。
妈妈顿时慌了神,两千元?!
她现在口袋里只有五百多,一时之间哪里去凑两千元?
见多类似情况的医生见她迟疑,便知内情,带着几分同情,几分无奈地好心提醒她:“你最好尽快想办法凑钱,不然的话,我们只能进行保守治疗,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是是,您放心,我会尽快凑齐钱的。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妈妈眼含热泪,带着哭腔。
小熙诺看出来,大概是因为没有钱,所以医生不给妹妹治病。他二话没说,趁着妈妈不注意,跑出医院。
震天的雷声挡不住小熙诺的脚步,滚落下来的雨滴瞬间浇透单薄的身体,一口气奔到爸爸的“新家”,几步踏上台阶,火急火燎地拍打着朱漆大门,呼唤声全部淹没在大雨里:“爸爸……爸爸……爸爸……妹妹病了!爸爸……爸爸……”
隔着厚重的大门,小熙诺听不到里面阵阵的欢|爱声,看不到两具赤丨裸裸交缠的身体,疯狂到无视一切的两人自然注意不到门外的动静。
雨,越来越大;雷声,越来越响。
小熙诺的喊声越来越微弱,拍门的力气越来越小。
最后,绝望的小男孩儿跪在门前的雨水中,光剩下嘴唇动着:“爸爸,妹妹,妈妈……”
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混着雨水的泪滴洒在胸前,放声大哭,哭到筋疲力尽,哭到大雨忽停。
小熙诺浑身雨水回到医院时,妈妈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脸上挂着几滴泪水,眼神呆滞地盯着光滑的地面,脑中空茫一片。
小熙诺慢慢地走过去,拉起妈妈冰凉的手,他好似预感到所发生的事情,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
妈妈木然地转过脸,毫无征兆地扬起手,一个力道十足的巴掌落在小熙诺煞白的脸上,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谁让你去找他的?啊!井晨,你记住,他不是你的爸爸,你没有爸爸!你记住,你没有爸爸!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妈妈突然抱住他,懊恼不该动手打儿子,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怪只能怪自己,当初瞎了眼,选错了人,才导致今天的悲剧。
那些曾经以为两相不忘的誓言,其实全是骗人的。
失去女儿的悲伤一涌而上,妈妈失声恸哭,语无伦次:“晨晨,妹妹没了,没了…晨晨…”
“妈妈,你还有我!我,还有妈妈!”小熙诺双手抹掉妈妈的泪水,语气无比地坚定。
此后,他将会和妈妈相依为命,他必须尽快地成长起来,变成能够保护妈妈的男子汉。
现在的情况,他和妈妈是彼此努力活下去的唯一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