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游》流氓陈

75、夕照舞台排名次，冰冷白屋送孤魂

　　成杰公司舞台上的歌舞高潮一浪盖过一浪。几乎每个部门都为这个绝无仅有的大好日子奉献了自己的精彩，可以这样说吧，百花齐放，各领风骚。毛老板缺席了，杨经理缺席了，刘易山缺席了，还有那些重要的宾客也缺席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说这世上没有这几个人，地球便不会转了？没有这几个人，太阳便从西边出来了？不，一粒小小的泥沙，怎么挡得住浩浩江水东流？一点小小的缺憾，怎么能冲淡极天极地的欢乐？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正在举行一场令人潸然泪下的葬礼，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又在欢腾着一场日夜不分的PARTY。谁敢保证，没有人会在漆得发亮的棺材上跳舞？没有人会在僵直的死难者的耳边唱歌？大家都说：这是个疯狂的时代，这是个以我为王的年代，这是个不必要想将来的年代。
　　舞台上别样的光头主持，调动着观众最想放纵的神经，引领着没有信仰与方向的信徒，拍着手，跺着脚，引吭高歌走近新时代。是的，这个世界，不幸的人与事永远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当自欺欺人的幸福成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时，每个向往明天的人都是令人悲哀的可怜虫！我们看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了多么大的不幸，永远如一粒石子投进了深不可测的潭水中，无声无息。也永远有那么一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黑夜里：歌照唱，舞照跳。
　　夕阳金色的余晖穿过低矮的棚檐，在所有人的身上镀一层金，那些投射在地上跳动的，长长的影子仿佛也变得金贵起来了。歌舞节目已经在这夕阳残照中结束了，现在正在预备着庆典的最后一道程序，也是最引人期盼的程序：职员犒劳大奖赛。
　　职员犒劳大奖赛的第一个环节是宣布成杰公司新开门店的店长名单。随着黄其会先生一个一个的把名单念出，名单上的人也一个一个鱼贯走上舞台，共计108人。好像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这个数字一样，很多场合都与这个数字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在最后一个名单宣读后，这些名单的总负责人卫立行最后一个走上舞台，一一与这些人握手言欢，然后站到这些人的最前方中央，同她的这些辖下职员照影留念。这个舞台由这群人站上来，占去了整个舞台的三分二。照影留念完毕，这些人走下舞台，接着是九大部门负责人上台训话。以往，首先上台的应该杨四平，这是卫立行推让与他的。这次，不知何故，杨四平毫无征兆的缺席，只得由初入设计部的张检史——时任设计部临时副经理——张新德的儿子，狗尾续貂的大大张扬了一番。而后便是业务部卫立行上台演讲一番。接着是财务部来玖仕，来玖仕后是人事部张新德，张新德过后是生产部刘易山，主持人三呼其名，不见应答，使得全体观众面面相觑，尤其是生产部的那些职员，一心想看看自己的头头在台上显显威望，到最后却尽落得个大失所望的结果，不禁个个垂头丧气。刘易山弃权，下一位便是为庆典忙前忙后，辛苦了整整两个月之久的关礼成，关礼成过后是采购部吴达，吴达后是后勤部成增，后勤部过后便是新成立的文化宣传部张经理。其中杨四平与刘易山缺席，其它的各部门经理都不遗余力的奉献了一番自己的睿智与忠诚。训话结束便是这些训话人集体上台作一次亮相合影留念。等到这个环节结束，那些守望了一整天的看客们终于迎来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加薪计划的宣布暨平民大抽奖活动的开始。当黄其会先生口中一吐出每个员工加薪百分之三十这句话时，看台上的掌声便响彻云天的雷鸣起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消息。以往每次调薪不过百分之五，这一次，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想像，让人不得不钦佩先生的魄力，也让人感受到了分享的自豪，很多人庆幸没有因为早几个月的业绩惨淡而卷铺走人。甚至有为成杰公司卖了十几年命的老职员激动的灰眼朦胧，在心底暗暗发誓要为之奉献一辈子。
　　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余晖照着本来就辉煌的舞台，使之更加辉煌。激情的骚动还没有在观众中平息下来，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员抬出了两个看似沉重的精致木箱，一个里面装着写有所有成杰公司职员名单的阉，一个便是奖品：巨额现金。这两个木箱摆在舞台中央，经金色的夕阳一照，也闪着金澄澄的光，让人一下子便联想到里面那些金澄澄的奖品。在人们的脑海里，呵！金澄澄的金子正金灿灿的眩晕着整个脑袋呢！
　　五大董事上台为全体职员奉献了一通祝君好运的套话，台下的人早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管你说什么呢，谁在乎呢？呵！黄金！呵！钞票！愿幸运之神临幸我吧！——别再用无谓的废话浪费宝贵的时间了！每个人心中都在这样想着。但是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在这五大董事的一通冗长的套话过后，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抽奖活动只得选择在晚宴过后。
　　晚宴的时候，黄其会先生接到了一份市里送达过来的重要信函，里面是一份国家公务员的正式任命书。那是段千平在下午的市委常务会议上为他争取到了。他终于圆了自己的当官梦了，仿佛大好的前程就展现在自己面前，正等着自己跃马向前呢！
　　晚宴很匆忙的结束了，不到一个小时，大家就已经风流云散，急急回到了自己的位子，等待着抽奖活动的开始。
　　舞台上霓虹灯亮了起来，成杰公司搭建起来的这个舞台在闪烁的灯光下比白天更显得流光溢彩，辉煌，耀眼。外加城市夜里那些豪华迷乱的灯光，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环境，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黄金啊！钞票啊！它们统统摆在自己触手可及的面前，只要一伸手，便可囊括袋中！
　　还是一样的光头与旗袍主持，还是一样高高坐在主席台上的公证人，还是一样的热情，还是一样的疯狂，一样的诱惑人心。
　　奖项级别：七等奖、六等奖、五等奖、四等奖、三等奖、二等奖、一等奖、特等奖等共八级。其中七等奖79名，奖金699元；六等奖69名，奖金899元；五等奖59名，奖金1299元；四等奖49名，奖金1999元；三等奖39名，奖金2999元；二等奖29名，奖金4999元；一等将9名，奖金9999元；特等奖1名，奖金19999元。获奖规则：主持人抽中名单者，三呼其名有效，三呼其名无应答者视为自动弃权，替补无效。奖项三易其主而无人认领，视为无效奖项，奖金重新分配。
　　首先从七等奖开始抽取，随着主持人一声夸张的吆喝，第一个七等奖产生。观众中是一阵又惊喜又惋惜的喝彩声，喜的是有幸捡了个大小也算是个利好的便宜，惋惜的便是此人已经被那个最大的便宜淘汰出局了。这是一个在成杰公司呆了半辈子的半老女工。坐在舞台主席台上作为公证人的黄其会先生亲自为她颁发奖品，先是说了一通感谢她为成杰公司服务的话，又说了一通她运气好的奉承话，然后才郑重其事的把那个利是红包送进她手中。
　　接着下一个中奖名单产生。
　　好不容易把七等奖颁完，时间花去二个小时。接着是六等奖的抽取，又花去近两个小时，时间到达晚上十一点，然后是五等奖的产生，时间到达晚上十二点。主席台上已经有一个位置空出来，那是毛先生不知道所为何事又退席了。除黄其会先生外，另外几个董事看起来精神也渐渐不济起来，但仍强打着精神。倒是作为成杰公司执行董事的黄其会先生丝毫不见得有任何困乏，大概在这些事方面，他有着别人所没有的钟情吧，这种钟情又衔生出一种热情，使之应付诸类事物绰绰有余。他脸上堆笑着看着每一个走上台面的中奖者，给他们说他那千篇一律的祝辞。而那些等着幸运之神临幸自己的人，更是饱含精神，提一颗悬到嗓子边的心，竖着耳朵听着主持人口中念出的每一个名字，生怕一不小心就让自己与从天而降的钞票擦肩而过。每一个人心中都挂一个又喜又忧的担心：下一个是我吗？最后一个是我吗？但愿最后一个是我！
　　四等奖抽取完毕，时间到达深夜一点，这不夜城里的不夜天，已经巅倒了黑白！霓虹依旧照亮着半个天空与整个城市。
　　三等奖开始抽取，半个多小时后，二等奖开始抽取，这时，主席台上的史南杰董事退席，这大概是他念佛吃斋多年以来休息最晚的一次了。他走过台前卫立行旁边时，不知道对她说了句什么话，使得卫立行的脸阴沉了良久。至从他走进成杰公司大门，她就从来没有直接的与他有任何交集，在外人看来，她与他是一对真正的陌生人。她不回避他，但是从行动上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愿，也不屑与他有所瓜葛。直到主持人在台上念到了她的名字，她脸上的阴云才得以消释，她捡了个不大不小的二等奖，这是最后一名二等奖。这也是她多年来在成杰公司获得的第一个奖励，这也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与安慰吧。而事与凑巧的是，就在黄其会先生把利是红包送进她手里时，主持人抽出了第一个一等奖，中奖者正是她的助理田蓉。听到这个名字，卫立行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中奖的欣慰刹时烟消云散，就连接到手中的红包也不自主的掉落下来。她突然觉得田蓉占了她的上风，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恍惚中，她觉得在冥冥的命运安排中，田蓉是优于她的。而命运，又是多么的难以抗拒，在无可抗拒的命运安排中，自己注定是一个可怜的弱者吗？！这又勾起了她记忆中一些让她痛恨的事与人，她恨恨的看着史先生离席而去的那个方向，仿佛正是那个方向带给了她不可弥补的缺憾。后来，她拾起掉落台面的自己的利是，站在主持人旁边，用眼光搜寻台下。她突然记起：田蓉缺席了。这给她虚空的心或多或少的慰藉。主持人三呼其名，得不到一点应答，得主弃权了，台上响起一阵无比巨大的痛惜声。这又是命运的安排吗？喔，也许是的。她将注定错过一些本该是属于她的东西。卫立行走下台面，坐了一会，她也退场了，她要去看看那个在舞台后台昏倒的田蓉，她要告诉她：她错过了一个非常好的机缘。这是命中早已安排了的。
　　节目越到后来，气氛便越紧张。每一个一等奖的产生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轰动。天下掉下来的金蛋随时可能砸中你，也可能砸中我。每少一个名次，便会更揪紧一分人心。不断的失望层叠起不断的希望，人们心中的热情已经像火焰一样被熊熊点燃。那些还没有被点过名的人，个个都觉得自己已经升到了云霄。这触手可及的钞票，在人的眼前不断的泛着光，跳着舞，牵动着人的灵魂。没有人会不相信，自己不会是下一个幸运者。每个人心中都在乞祷：老天啊，你叫点一次我的名字吧！平时烧香烧得不够多吗？化纸化得不够勤吗？这些都不是很大的问题。奖金不是有9999元吗？9000元你都拿走吧，零头留与我吧。或者，我为你在天地银行中预存10000吧，逢初一十五为你烧千元大钞吧。老天啊，你没有理由遗忘一个虔诚的子民，你从来没有眷顾过我，一辈子你总得要让你可怜的子民交一次运吧，仅仅一次就足够了。你可怜的子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可是，谁又知道：所谓的天，此时，是不是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脚下它这群忙忙如蚊蝇的子民？
　　主席台上，黄其会先生正想方设法调动两旁神情倦乏的朋友的精神。他一边向他们展示着成杰公司未来的锦绣前程，一边以古代帝王的姿态看着台下激情四射的职员。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天下英雄，四方豪杰，尽入我彀中也！”的骄傲与豪情来。同时又生出一种“率土之臣，莫非王臣”的帝王自尊来。有一刻，在他的心里，几乎就浮现出一个忙乱的景象。他恍惚中想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似乎见过与此相似的情景。印象不太清晰，仿佛是在某个傍晚的宴会上，有人朝空旷的地坪上扔下了一大块骨头，一群穷凶极恶的狗一下子就被聚集了起来，相互撕咬着争夺着骨头。也或者是在某个深夜的街头，有人在一群饿极了的乞丐面前撒下了一大把馒头，看着这些人为了裹腹而撕破了面皮。对人能有所施舍总是件让人骄傲的事，而看到有人对自己的施舍感恩戴德便更是一件让人满足的事了！施舍一块自己所不需要的骨头，几个面包，就能看一出电影院中难以映出的戏剧，这何尝不是一种廉价又高回报的投资？一个自诩成功的商人，谁不具备这种基本的投资思维？
　　一等奖的最后一名已经产生，现在是午夜的三点半，似乎城市的夜晚与白天并没有明显的区别。走出棚席的人，抬头望一眼夜太浓的星空，再低头看一眼这五光十色的舞台，越发觉得这是一个不该忘怀的记忆。有些既得利的人知道自己再无缘结果，已经离开了。但是气氛却更加狂热起来。有人举起了双手，嚎叫着挥舞了起来。有人屏住呼吸，似乎觉得这最后的幸运与光荣正是属于自己的。
　　“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不要喧哗，不要眨眼，张开嘴巴，屏住呼吸，幸运属于每个人！让我们见证这最伟大的时刻，伟大的成杰公司为我们创造的最伟大的时刻。让我们有请高贵的黄其会先生为这伟大的时刻记一个伟大的哲号，请他用最高贵的手，为我们点燃最高贵的激情。幸运属于每个人！”光头主持握着话筒，引颈高呼。
　　“有请我们的黄其会先生，幸运属于每个人！”旗袍女主持也放声大叫。
　　黄其会信步下了主席台，满面春风向看台下的人报以微笑，然后把手伸进黑漆漆的奖箱，郑重的在里面乱掏了一阵，好大一会，把一个红皮硬纸盒掏出来递与两个主持人。男女主持人合力打开，然后齐声高喊：“特等奖得主。有请——”便又把话故意吞住了，只看着寂静无声的台下。“有请我们今夜的幸运之星——光荣的，尊贵的，无比荣耀的——朱莉女士！”
　　台下一下子便轰抬了起来。然后便看到了许多特别的神情：无奈的，沮丧的，叹息的，失望的，摆手的，摇头的，跺地的，骂娘的，垂头望脚的，昂首看天的，相互挖苦的，共同难过的，呆板着脸原地不动的，撩起衣服愤愤走人的，……是的，很多人已经觉得这场盛大的节目已经与己无关了，正在挤着出人群。主持人在台上又呼一次得奖人名姓。台下忽然有人记起了这个叫朱莉的女士。她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呢！了解这个的人马上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机会，便又停下了预备离开的脚步。主持人看着台下骚动的人群，第三次高声呼起了那个令万人艳羡的名字。依然没有应答。这可是今晚第二次出现这种异况了！等待良久，主持人只得无比遗憾的宣布得奖者的弃权，骚动的人群立刻又安静了下来。黄其会先生又向黑漆漆的奖箱伸进了他高贵的手。这一次，主持人激动不已的念出了刘易山的名字。这见鬼的特等奖，尽朝不想要它的人头上砸！失望至极，也激动至极。有人白白的丢掉了机会，有人巴巴的等待着机会。黄其会先生只得再次抽取一张名单。这一次，以主持人金口吐出的是庆典上出尽风头的设计部经理杨四平的名字！
　　活动规则：凡奖项三易其名无人认领者，取消此奖项，奖金充公，另行分配。这样，特等奖便被视为无效奖项。等了一夜幸运之神的人们不得不满怀着遗憾与叹息预备散场。但是，我们不是早说过：这是个无奇不有的年代，这是个处处创造奇迹的年代，这是个不断给人惊喜的年代？就在这些满怀着失望的人即将散场的时候，黄其会先生又给他的职员们创造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用取消了的特等奖资金外加自己再额外添加的一笔款项，设一个安慰奖。于是，舞台下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主持人念一个名字，便有一个人走上来得一张百元钞，因为这个做法速度显得太缓慢，后来便改成在台下排队认领，再后来，连认领也不用了，只要把手伸上台来便行了。
　　大家皆大欢喜。
　　活动结束，已是凌晨六点，夜里的灯还没有熄，第二天的太阳的第一缕光茫已经照亮整个城市。——而在太阳出来之前，这个满是欢乐与痛快的夜里，在另外一个地方，正上演着一场无以言说的影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