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静好》五月渔郎天涯客

1、梧桐树下的我们

　　有时候，想念一段岁月，像梨花突然开白了整个山坡，像梧桐树叶落满了整个秋天，不知不觉，却又猝不及防。

　　下课铃响起，老师拎着包走出教室，医学院阶梯教室响起一阵骚动。放在一旁的手机轻微地震动，打开屏幕，涵发过来一条消息“文夏今天结婚，你知道吗？这现场布置的，真是绝美了。”锁上屏幕，久久没有回复。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记忆里横冲直撞。

　　文夏，这个近乎销声匿迹了十年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上，一时间无所适从。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文夏就是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两个麻花辫，甜甜的酒窝，黑亮的眸子，一颗细小的痣恰如其分地缀在眉心，家中的奖状贴了满满的一面墙。我和涵总乐意往文夏家跑，即使是在那个连课本都稀缺的村镇，文夏家中总有各种各样的书，《安徒生童话》，《聊斋志异》，《三国演义》......文夏妈妈是我们小学学校的老师，爸爸是镇里中学的教师，半年前因病退休，但在退休金的维持下，家中光景也还算不错。在那个连电话都是稀罕物什的年代里，文夏家中却放着一架钢琴，琴键黑白相间，显得庄严肃穆。涵则属于典型的淘孩子，粘蜘蛛网抓知了、扛竹竿打果子、削木头下池塘捕鱼，可谓样样精通，除了学习之外样样不落。用老人的话说，上辈子肯定是个男孩，这辈子不小心投胎成了女孩。而我夹在“别人家的孩子”和“掏孩子”之间，显得中规中矩，主打一个听话懂事。

　　村子坐落在河堤的东岸，站在河堤上，放眼望去，大片的稻田，在风中卷起一阵阵稻浪，一股稻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铺面而来，沁人心脾。稻田间稀稀拉拉缀着几间平房和农舍，几只白鹭时而盘旋在稻田上空，时而落在田埂上。我们仨相视一笑，眼中闪过亮闪闪的光，默契地沿着弯弯的田埂一股脑从村子东边跑到西边，看着成群被惊起的白鹭在稻田上空盘旋不定。我们像做坏事得逞了一般，笑作一团，然后坐在田埂上，看晚霞布满村庄的上空，看各家各户房屋上空飘起袅袅炊烟，听着村庄响起母亲悠长的呼喊声，才慢悠悠地一边打闹着，一边往家里走去。暮色中，夕阳的余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村子里常常有挑货郎拨着拨浪鼓走着，挑货郎挑着一些新鲜的物件，大块的麦芽糖，晶莹透亮的玻璃弹珠，五颜六色的风车... ....总是引来大群孩子的围观。那时小孩子大都没有什么零花钱，于是总拿一些旧物什去交换，挑货郎倒也是很乐意。我们总是把攒了许久的废铁块，酒瓶盖和空塑料瓶一股脑地摊出来，总能换得一大块的麦芽糖。然后三个人躲在村子里的老梧桐树下，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那种甜味，一直甜到心底。后来，吃过各式各样的糖，却总不及那年的一小块麦芽糖。年少不经事的我们，快乐总是那么简单，在那个连渴望都很单调的年代，想要的永远都很纯粹。我们在这样的岁月里晃晃悠悠、互相陪伴着。长大成为童年里最渴望的事情，孩童总是对于长大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迫切期盼着长成超人的模样，拥有自由的权利和改变世界的能力。

　　时间就这样缓缓淌过，似乎以为这就是永远了，总以为第二天睁开眼睛，太阳依旧高照，而那些在身边的人或事依旧会在身旁。
　　可是一夜之间，似乎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

　　由于常年的咯血，文夏的爸爸在那个夜晚安静地离开了。一连一个星期，文夏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和涵的视线里。那天一早，村口熙熙攘攘围了一群人，我和涵也跟着上前去，凭借着身体小巧的优势穿过厚厚的人墙，才看到文夏正死死地拽着她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双手微微泛白，任凭旁边人怎么劝阻都不肯放手。周围的大人们小声地议论着，文夏爸爸走了，退休金也没有了，原本还能维持的生活明显支撑不下去了，家中的光景一落千丈，还拖着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文夏妈妈想离开也是无可厚非。看着文夏眼中的恐惧和一声声哀求，我紧紧攥着双拳，眼眶微微泛红，双脚却像灌了铅，始终不敢上前，帮文夏一起拽住那唯一的希望。
　　最终，文夏妈妈带着文夏一起离开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谁也做不到说割舍就割舍。自那以后，老梧桐树下的身影便从三个人变成两个人。几年后，偶尔的一次，一个萧瑟的秋日，村子里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文夏回了一趟村子看望爷爷奶奶，而我正赶着去镇上中学上学，两人在村口刚好打了照面，却都默契地没有打招呼。那大概是最后一次看见文夏，她的眼神，再也没有当初那般亮闪的光。我明白，所有的遗憾和歉意，再也无从宣泄，我无法原谅年幼时的怯懦，只能独自带着这样的愧疚度过以后漫长岁月。

　　后来听说，文夏考上了当地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镇里的中学当老师。而涵在大学期间疯狂爱上了旅游和摄影，开始准备创立摄影工作室，自由率性一直是涵的生活底色。而我远赴北方城市，开始了漫长的学医之路。我走过了一段很漫长很孤独的路，才明白那时拥有的陪伴是多么难能可贵。

　　如果要形容遗憾，我想说遗憾是，现在的勇敢无法突破时间的维度，抵达当时的困境。

　　原来，我们终究长大了，虽然没有成为超人，但也算勉强及格的大人模样。幸好，曾经经历过的葱茏岁月，一直在心里撑起一片绿荫，而那些泛黄的岁月，却不曾忘却。温暖富足的童年，治愈着后来很长的岁月。

　　手机又开始震动，涵发过来一段录音，“看在你一个人被遗弃异乡的份上，让我为你直播文夏姐的婚礼吧，不要太感动喔！”一张照片发了过来，屏幕上文夏一身白色的婚纱，身旁的男子一身笔挺的西装，正在给文夏戴着戒指。“怎么样怎么样，我这未来的摄影师，拍照水平是不是不同于寻常人，快夸我，我接受一切夸大其词的赞美。”我把照片放大，似乎能清楚的看到文夏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幸福的模样。

　　那样的笑容，一如多年前梧桐树下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