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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台献艺 ...

  •   巍峨高台,铜勾玉槛,金碧辉煌。

      姑苏城开得最艳丽的花都被搬到了这个高台上,庆贺吴王夫差的生辰。

      当下的吴国是东南霸主,南方诸国遣使来贺,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如洪水般涌入吴宫。

      夫差高坐台上,面朝北方。他要的不仅是南境霸主,而是天下。

      内侍引范蠡来见,范蠡恭恭敬敬说了许多祝贺之辞,其中“四海咸承,诸侯宾服”之语最合夫差心意。

      发如银丝的伍子胥一见范蠡面露不悦,他一直认为越人包藏祸心并非真心臣服。六年前俘虏勾践时他就劝过夫差斩草除根,然而夫差已不是当年那个尊他敬他,号称要与他共享吴国的王子了。

      伍子胥忆起仙去的阖闾,忆起归隐的孙武,忆起当年大败楚国的盛况,不由感慨岁月催人。

      夫差已喝了数爵酒,面色绯红,侧着身问范蠡:“寡人听闻范卿带了两个天仙来姑苏,何时带来与寡人一见?”

      范蠡起身,恭敬道:“越地穷壤何来仙子,不过是两个浣纱女而已。只因来了钟灵毓秀的姑苏城,才染了些灵气。”

      这恭维之语夫差很是受用,伍子胥却十分鄙夷,道:“既然只是浣纱女,何以带来呈予我王?”

      范蠡又转向伍子胥,依旧恭敬:“此二女虽出身山野,却有奇遇。”

      “是何奇遇?”夫差兴致盎然,又饮了一爵。

      范蠡转回身面朝夫差:“此二女来自诸暨苎萝村,村中有一溪流唤若耶,二女常于若耶溪畔浣纱,因生得美貌,溪中游鱼见之不愿游走,渐沉于溪底。”

      范蠡并不曾想过,他为引起夫差兴致而编造的谎言会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

      夫差闻言果然对这两名有“沉鱼”之貌的越女更生好奇,范蠡继续道:“我王闻得此事后,觉得如此佳人当伴于英雄侧,故遣我将二女献予吴王。”

      “勾践果真心系寡人。”夫差仰天而笑,他一直相信放勾践归越是正确的。

      “请吴王准允,召二女献上歌舞。”

      “准!”

      话音方落,早已在台下等候施夷光心中一悸,又牵起绞痛。见她捂着心口,郑旦忙扶住她,轻声关切。

      内侍催促再三,夷光强忍疼痛,抱着琴与郑旦一前一后走上高台。

      郑旦着紫衣,明艳耀目,身后那穿着黄裙的施夷光便不那么显眼了。

      二人款款施礼,微风拂过,郑旦盈盈一笑,万籁俱寂。座上贵人忘了饮酒,侍从守卫忘了动作。

      半晌才有侍从搬来矮桌,施夷光放好古琴,低头跪坐,生怕夫差看郑旦时不慎有余光瞥见了她。

      施夷光悄眼打量吴王夫差,她本以为这样一个君王应当生得粗犷,络腮胡子,张飞一般。却没想到夫差长了一张平和的脸,有书卷气也带英气,二者比例得宜,相得益彰。

      夷光深深吐纳,酒气与花香灌进肺腑里。素手挑弦,清越的琴音像打在了夫差心头。夫差一怔,望了一眼那个抚琴的黄衣越女,一眼而已。

      郑旦手持青铜剑,闻琴而舞。莲步轻移,罗衣从风,玉骨宛转,剑光凛凛。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曼妙的舞姿里,没有人留意那个抚琴女子指下的柔肠,除了范蠡。

      其实夷光的琴和郑旦的舞并不是那么合衬,夷光心境空明,琴音悠扬,但郑旦的舞却带着沉沉的心事。

      然而世人终究只喜欢看表象的绚丽,甚少有闲情去探究内心,至少夫差应当是这样的。

      一舞罢,夫差击掌喝彩。

      “你叫什么名字?”

      夫差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夷光便没有答话。郑旦用轻柔的吴语答道:“民女郑旦。”

      人美声甜,海量的夫差忽有了醉意。

      伍子胥蹙了蹙眉头,妹喜亡夏、妲己祸商的典故浮上心头。

      “来,坐到寡人身边。”

      郑旦握着剑缓缓走向夫差,手心已沁出了汗。眼前这个正冲她笑的男人,正是杀害她父亲和彧哥哥的元凶,她恨不能现在就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郑旦还未靠近夫差,内侍保夏已上前来请她将剑交出。郑旦知道,即使此时杀了夫差,夫差的儿子也会继任吴王,更会残杀越国的百姓以报父仇。

      那柄剑终于还是离了手,郑旦展露潋滟笑靥,分花拂柳坐到夫差身畔,隔开他与君夫人容姝。

      容姝脸色阴沉,她与夫差少年结发,当初的窈窕身姿、清秀面容都在不知不觉间消逝在悠悠岁月里。看着年轻鲜活的郑旦,容姝的心像被烈火灼烧着。

      夫差只唤了郑旦近旁,施夷光的处境就有些困窘了。虽然不愿靠近夫差,但杵在这里也不太妥当。左右思量后,壮着胆子自向夫差请道:“民女施夷光,自请再奏一曲,以贺此良辰。”

      夫差并不曾看她,目光仍旧灼热地停留在郑旦身上。大手一挥,道了声“准”。

      施夷光悄然舒气,选了记忆之中最长的一曲,只盼能弹到散席。

      夫差兴致正浓,与其他诸侯国的使臣交谈甚欢,不时也低头与郑旦谈笑。

      与宴席上的热闹截然相反,施夷光这边冷冷清清,如此反而更令她欢喜,指下越发畅快淋漓,丝毫不关心席上的无影刀光,毕竟那些事情距她已有两千余年。结局她已经知道了,也就不那么好奇过程了。

      夫差捧着酒爵,郑旦为他斟酒。伍子胥见夫差为郑旦神魂颠倒,愤然起身谏道:“大王,夏亡以妺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也,王不可受。”

      伍子胥的忠心夫差并不怀疑,但他将自己比作夏桀、帝辛那等贪色误国之君,夫差心里又岂能舒服。

      吴太宰伯嚭笑呵呵说道:“伍大人未免杞人忧天了,夏桀等生性好色,而我王励精图治贤名在外,纳几个美人为吴国延绵子嗣,有何不可?”

      范蠡带来吴国的礼,有一半入了伯嚭家的库房,此时当然要为越国说几句话。

      伍子胥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将伯嚭这个贪佞小人引荐给了阖闾。伯嚭行事说话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不仅得了阖闾看重,夫差也视他为肱骨,封了太宰。

      伯嚭的话又将夫差捧回高处,夫差自然欢喜。伍子胥还要说话,范蠡举爵敬他,道:“正逢大王生辰,诸国使节毕至,伍大人何必扫兴。”

      范蠡是在提醒伍子胥,莫要在各国使臣面前丢了夫差的面子。伍子胥忿忿摔袖,自斟自饮不再谏言。

      又一曲罢,却似乎无人留意到琴声停歇。

      施夷光只得又再起身,向夫差道:“民女请求再奏一曲,以贺晴阳。”

      “准。”夫差依旧没有看她。

      施夷光的胳膊早已酸疼,稍稍停歇了片刻才又抚琴。

      那一日,她从晴阳贺到了暮霭。

      那一日,夫差果然如后世所传一般,将她与郑旦双双收入吴宫。

      是夜,施夷光独坐灯下。

      以前她总与郑旦相伴而眠,如今形单影只难免有些孤寂。

      侍女月灵小心翼翼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她第一次侍奉主子,许多事情还很生疏。单是这盆洗脸水就打得太满,摇摇晃晃总要洒出来一般。

      地上落了些许水迹,月灵怯生生看了一眼施夷光,她似乎没有生气。

      夷光弹了一日的琴,一双胳膊酸痛无比,实在不愿抬起。踩着水迹径直走到铜盆旁,直接将脸栽进水里,吓得月灵捂着嘴呀了一声。

      夷光仰起头将脸擦干,心说在这个没有卸妆油的年代还是少上妆为宜。

      月灵正要端走那盆已然浑浊的水,瞧见了夷光的容貌不由又呀了一声。方才只觉得这位新夫人生得好看,以为落了妆应会减去几分,没想到却更加动人了。清清淡淡的,像荷塘微风,美极、雅极。

      月灵端着水,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总在想,世间怎会有这般美人。难怪宫人议论,越国来的两位夫人有沉鱼之容。莫说鱼儿了,想必天上仙子见了也要羞愧遁逃的。

      施夷光抖了抖沾湿了的鬓发,拖着疲惫的胳膊倒在绵软的床榻上。舟车劳顿多日,终于能好好休息了。她并不知道,在她酣然入睡时,屋外的月灵差点丢了小命。

      君夫人给夷光安排的竹苑偏僻冷清,又已入了夜,月灵便放心把洗脸水往外泼,哪知正好就泼着了人。

      吴宫里人口众多,月灵只能从来人的衣服判断他的身份。黑色的上衣称为玄端,只有士大夫以上的身份才能穿着,而下身的裳有杂色、黄色、玄色、朱红几种等级,来者穿的恰恰是朱裳,那必然就是她们的大王了。

      月灵吓得抖筛一般,铜盆从手上滑落。夫差眼明手快接住,原本只泼湿了靴子,这一接下裳也湿了大半。月灵砰地跪下,话不成句地认错求饶。夫差掸了掸衣裳,并没有在听她说话,只觉自己不该心血来潮绕到此处。

      “施夫人睡下了吗?”尽管夷光只报过一次姓名,他仍是记住了。施夷光,她的琴音超然世外,好像吴越百年的纷争与仇恨都和她无关。若是越人都像她这般,他才算真正征服了越国。

      月灵哆嗦着答了句“是,夫人睡下了”后又继续求饶。夫差望向仍燃着灯火的小屋,墙上隐约映着个睡卧的伊人。

      “不得告诉任何人,寡人来过。”他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为了见她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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