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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山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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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昏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城楼上的临沂向远方望去,只见滚滚尘烟疾速席卷而来。
“将军,城内只有万余残兵了……我们……抵不住了……”林副将音容悲切:“末将斗胆进言……将军……我们逃吧……他高氏残暴无德,民心尽失,如今叛乱四起,这是他高氏一族的命!但这不是我们的命,更不应该是百姓的命啊!”
临沂默然不语,似乎无动于衷。
林副将声音颤抖泣声道:“将军!将军!”
“够了,你动摇军心,该当何罪?值此危急存亡之际我不愿同你计较,不过你切莫以此言惑众。”临沂转头看着林副将,眼神淡漠似是枯井无波。
林副将哽咽回道:“是……”转身下城楼的林副将眼眶微湿,牙关紧咬,拳头紧握以致手臂上青筋暴露。
临沂看着林副将倔强离去的背影,念至他方才所言,不禁内心忧苦。
这大抵真是高氏一族的报应,然而他身为高氏王朝的将军,誓死保卫高氏王朝是他应尽之责。
更何况三日前有军报来呈,敌军已屠三城。
拼死抵抗,还是束手就擒等死?
这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却处处带血。
临沂看着城里的老弱病残。
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坐在门前,布满岁月沧桑的脸上死气沉沉,男人们包扎伤口的布条被风沙尘土弄脏,鲜血也悄无声息地渗出蔓延,妇女们低声地哭泣,士兵们静坐着叹息,连妇女怀中尚且年幼的孩子都失去了对于生的希望与憧憬。
城里弥漫着对于死亡的恐慌,这一战,人们早已知晓结局。
面对此景,就算铁石心肠也难不动,何论临沂这血肉做的肺腑。
悲戚声声入耳,声声摧肝断肠。
一道闪电从天劈下,白光划破乌云照亮天地,雷鸣随之而至,震耳欲聋。
卧榻上的高绍辛蓦然惊醒,呼吸微促,两鬓微有汗出。
掀被披衣而起,高绍辛缓步走至窗前,看着窗外阵阵雷电伴着瓢泼暴雨,不禁神思远遁。
自他那日言语放肆触怒父王,父王将他关在这未央阁中,至今已有二十日了。
父王残暴无德,长兄昏庸好色,弟弟们也是贪得无厌,而下面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上行下效以致朝堂腐败黑暗。
高氏王朝犹如行将朽木的老人,却是带着满腔的不甘与怨恨,在风雨中颤抖着迎来自己那令人难堪的落幕。
他告诫过兄长与幼弟,结果被他们联合着戏弄,摔落马下,卧床月余。
他劝戒过父王为政以仁,然而一次又一次的鞭笞和禁闭淹没了他。
这回被关未央阁,让他都未及相送临沂,也不知现下前线战况如何……
思绪纷杂之时,一颗小树苗迫于暴风之威而左右摇摆的姿态闯入了高绍辛的视线。
高绍辛拿过一旁搁置的狐裘披在身上,推门而出,步履轻缓。
屋外狂风暴雨,高绍辛方一踏出屋门便被浇了个透心凉,从头到脚湿得彻底。
发丝被雨打湿紧贴住双颊,高绍辛紧了紧裘衣,忍着风雨吹打走向那飘摇的小树。
树尚小,根还细,在风雨中像个稚嫩的孩子,但是那任由吹打却总也不断的韧劲儿让人动容。
三年前与临沂、王生一道种下的幼苗已长得这般大了,然三年前一同栽树的人而今却在何方……
高绍辛轻轻地抚摩着那沾满雨水的粗糙树枝,不禁追忆往昔,慨叹万分。
那年那时日,桃花满园,春光正好。
临沂带着美酒来找他,恰逢他正与刚被点为探花的王生谈天说地,三人便一起用了午膳,同饮佳酿。
“临沂,这酒醇厚浓香,柔棉澄爽……似是……”高绍辛看着临沂藏不住得瑟的笑脸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莫不是偷了你家桂花树下,给你二姐埋着的那坛女儿红?”
临沂听闻扬着的眉毛瞬间耷拉了下来,一脸不甘道:“行行行,知道您山阴王殿下自小聪慧过人,机智无双……你可切莫同我爹讲!”
王生吓得手一抖,杯中酒撒出少许。
临沂一把接住从王生手中掉落的酒杯,看着王生手忙脚乱地擦着洒出来的酒液,便回头冲高绍辛笑道:“瞧殿下您给人吓的,就显着您聪明了,揣着明白装糊涂都不会……”说着说着临沂瞟了眼王生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心中那气儿又生了些,跟高绍辛说话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有酒就喝呗,哪儿那么多事儿,这下倒好了,说破了还怎么畅饮啊!”
高绍辛忙拿过王生的杯子倒酒,又给临沂添了些酒,对王生笑道:“饮酒作乐本就不讲出处,最重的是味与兴,味对了,兴致有了,就什么都对了,方才倒是我唐突失礼了,王生你如今是探花郎,没几日便要与临沂同朝为官,可切莫怪罪我与临沂方才的失礼之举呀。”
王生擦了擦额上微汗,回礼笑道:“有何失礼?又谈何怪罪?殿下这话下官倒是听不懂了。今日风和日丽,此地桃花盛开,良辰美景,当痛饮以尽兴。”
说完,王生举起刚被高绍辛斟满酒的酒杯,向临沂和高绍辛致意。
临沂立时举杯相碰,看着王生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又回头对高绍辛道:“这回那帮迂腐的老不死倒是点了个妙人儿啊。”
高绍辛笑容中添了丝落寞道:“也就这单一个,还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力排众议才保下的……罢了,不谈这些,临沂你兄长与你传信时有否谈起前线的战况?”
临沂闻言敛了笑,手中的酒杯缓缓放到石桌上,道:“损兵近半,大哥也身负重伤……不过好歹是拦下了……”
高绍辛叹了口气,不欲言语。
气氛一时凝重。
王生看了看身侧二位并无实权的权贵愁眉难展之状,不知该当如何。
倒是高绍辛先回过神来,觉得如此美景如此美酒,不该全付与无解之愁。
在座都是少年人,毕竟好心性,三言两语间又恢复了一派少年意气,你一言我一句,描绘着乱世中的宏图壮志。
临沂道:“只盼战事尽早结束,若不能,我要成为守土护国门的战士,如我兄如我父!”
王生举杯一拱手,笑言:“将门无犬子,临沂兄必能如所愿。”
高绍辛笑看王生道:“倒不知我们的探花郎又作何打算?”
王生道:“自是希望报效朝廷,匡扶大义!”
高绍辛闻言笑了笑,一丝苦涩和酒吞入腹中,不愿作声。
临沂却是兴致颇高,道:“既是志同道合,不如引为知己,今日三人有缘相会于此,种树以为誓,你们觉着可好?”
高绍辛默默瞥了他一眼:“你偷酒就算了,不会还偷了你家的桃树苗吧……?”
临沂瞬间脸涨得通红。
王生笑道:“临沂兄这是上头了?”
高绍辛慢条斯理道:“这酒哪里能上了他的头,不过是羞的罢了。”
临沂气声道:“横竖还不是种到了你们皇家的门庭!有何差别!”
高绍辛瞧了瞧四周,道:“言之有理,那便就种在我宫里吧。”
三人无一务过农,只得凭着想象和一腔酒逢知己的热血挖土、栽苗、浇水。
树是歪歪倒倒的树,种的是满腔少年情怀。
没成想,歪歪倒倒的树在细心呵护下活到了如今,少年情怀倒是被瓢泼大雨浇成了焦灰。
那日饮酒、畅谈、栽树、立誓。
“今日多谢殿下的佳肴与将军的美酒,承蒙二位大人不弃,今日同食共饮,同座畅谈,下官不胜感激,知己之情在怀,栽树之誓铭心,必与二位大人一道以血肉之躯报国,方不愧今日。”
王生当日慷慨之言犹在耳,短短三年间,诸事生变。
高绍辛的师父杜大人为谏言撞柱卒于朝堂,临沂的父亲和兄长相继战死沙场,二人一个被禁足宫中,一个披挂上阵,王生因师门所累被贬出京,转瞬三人天涯各一方。
王生离京时很是仓促而狼狈,高绍辛被困宫中,临沂替高绍辛送了王生一程。
离别时,二人都满腹言语无从说起,临到嘴边又不愿说了。
相对苦笑,静默无言。
临了了,王生道:“将军替我多谢殿下……这世道……还请将军和殿下多多保重……”
临沂默默点点头,看着王生带着个书童慢慢走出他目力所及之地。
于他,于己,于国……
前路茫茫,归途何方?
有些问题临沂尚未思索清楚,便迎来了又一次的离别。
他与高绍辛作别那日天朗气清,二人的心情却难以言喻。
高绍辛站在那棵他们一起栽的小树苗前,无声地专注地看着。
临沂缓步到他身侧,也默默地看着。
半晌,高绍辛出声道:“作为皇室中人,我是摘不清的……有些事我也能力有限,寻不到答案……”
临沂听着高绍辛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语,内心也有些沉重。
高绍辛回头看着临沂,微笑道:“此时此境,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也……说一千道一万,也唯有‘祝好’二字而已……”
临沂闻言退后半步,鞠躬拱手道:“也愿殿下安好……”声音有些涩,有些颤抖。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这是一场逃不掉的劫。
思绪万千敌不过一场雨,高绍辛想着想着,不禁咳起来,原本未好利索的病又重了几分,咳着咳着,嘴里竟泛起了血腥味。
几千里外的狂风暴雨中,猛浪翻涌,几度欲把王生乘的小舟打翻。
王生抱着行李和两三卷书,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小舟内微弱的烛火飘摇,随着狂风乱作,一闪一闪,远看像鬼火。
冰冷的雨水顺着缝隙打湿了王生的衣服,饥寒交迫,凄寒彻骨。
大雨却成为了敌军攻城和偷袭的绝佳掩护。
心惊胆战了一天的残兵败将们被警号惊醒,疲惫不堪而又手忙脚乱地在城楼上拼命砍杀敌军。
鲜血染红了城墙,又被大雨冲刷而下,最终浸满了城楼下的地。
临沂的剑刃满是缺口,盔甲也残破不堪,渗着血的伤口被冷雨厉风刮得疼入骨髓。
他快立不住了,但剑还稳稳地握在手中。
雨水糊了他满脸,迷得他睁不开眼,但手中的剑还在奋力地挥砍。
有刀剑没入他的胸腹,复又抽出,再没入。
城楼上因雨水而湿滑,临沂摔了一跤,倒在了早已没有呼吸的同伴身上。
满是鲜血的双手支撑着身体再次颤颤巍巍站起,扑向身前的敌人。
临沂眼前因气血的流失而变得模糊不清,依稀出现当年桃花春景。
与此同时,被侍从抱回病榻上的高绍辛一口口地吐着血,溅红了丝绢帕上的桃花。
银丝炭和绒被也暖不了、捂不热高绍辛久淋冷雨的孱弱病体。
高绍辛头愈渐昏沉,身体愈渐无力,抓着丝绢帕的手指指尖苍白。
高绍辛的耳朵渐渐听不清周围随从因他而起的纷乱焦急之声,越来越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被窗关在屋外的呼呼风声。
呼呼风啸中,王生缩作一团,单薄的衣物、行李和书卷抵御不了无处不在的寒冷。
从皮肉筋脉到骨髓,仿佛被风雨冰封住,冻成一块。
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打得像鸟叫一样急促。
渐渐地,王生觉得连眼睛都睁不了,疲惫饥寒得让人无力多想。
脚旁的冷酒早被激浪颠簸得洒了一地,酒涩味更添了心中悲凉。
风吹得酒味散得更开,直侵入王生肺腑,不禁念起当年那坛醇香浓郁的女儿红。
今生只此一味。
终于冷雨浇灭了最后的生机,临沂再也撑不住了。
他一个颤步被人砍翻在地,却仍高昂着头颅看向漆黑一片望不见日光的天。
临沂勉力爬起,以剑抵地,单膝而跪。
那是卷得走生机的狂风刮不倒的执着姿态。
大风大雨,大江大浪,小舟终不堪重负,被巨浪打翻,只剩几册书随着浪起起伏伏。
书卷上的字被水浸湿化作墨团,微弱的酒涩味也被雨水冲刷干净。
窗户外的风透过缝隙丝丝缕缕吹进屋里,轻轻掀起丝绢帕。
随着那只苍白的手无力垂落,丝绢帕被风卷着向屋外飞去,翻飞中灼灼其华的桃花图案可见刺目的鲜红。
“啪哒”一声。
狂风压不弯的小树苗折断了腰身,狼狈不堪地倒在庭院里,倒在杂草中。
王朝倾颓,只余白骨。仁人志士,无处立碑。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骨堆。
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