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我一个秋》萝弗

5、镇国公府

　　允我躺在老国公夫人住的瑞安堂侧间梨花橱里半梦半醒，镂空鎏金蝙蝠纹银香壶散出阵阵馨香，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听见女人和孩童的交谈笑语声，花罩外几名面生的丫鬟正轻声低语分派着茶果。

　　允我翻身，使劲伸展自己短小滚圆的四肢，仰面躺成一个大字，盯着帐顶绣工精致的福禄寿纹样，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清晨在京口下了船，在世子堂兄的迎接下换了马车，舟车劳顿，到镇国公府时已经是下半响了，一路上燕氏都轻轻捏着她莹润的小耳垂，让她等会再睡。允我在小哥呱唧呱唧的讲话声里勉强撑到被人抱下车换软轿，由一群人簇拥着进了屋子，推开奶娘的手和小哥一起给上座的祖母行了礼，便一骨碌翻在垫子上睡着了。

　　允我小短手捂上脸，好丢人啊。

　　真正三岁的小哥儿都比我强。

　　“二姑娘醒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轻手轻脚的掀起床帘，对允我笑眯眯的轻声说，“姑娘要不要再睡会儿，大姑娘嘱咐用晚饭的时辰再唤你，现下还早呢。”

　　允我摇了摇小脑袋，四下里看人，那丫鬟立即把方嬷嬷喊了进来，允我张开手让奶娘抱着自己换衣去正房。

　　刚刚认亲时，允我只来得及认了出来迎接的大伯母徐氏和自己的长兄关原正，长姐妤正，然后就去行礼了，现在去正房找娘亲，顺便认人。

　　奶娘今日给她梳的还是啾啾两只，配的是大红的珊瑚珠，还在眉心点了一颗胭脂痣。在耳边垂下两条串了金丝线的流苏，映衬得小脸愈发白莹莹似玉一般。

　　在船上听讲古的时候，允我偷偷梳理了一下亲眷关系，京中老宅镇国公府作为开国世袭罔替四公之一，人口并不算太多。

　　老国公因为身体原因早就致仕，管着族中事务、训练关家私兵和部曲。等允我身为大长公主的曾祖母过世后，老两口就专心含饴弄孙。现任国公爷是谪仙爹爹的亲大哥关砚，兄弟二人中间还有一个女孩，这位姑姑嫁的也是武将之家，已多年不曾回京。

　　大长公主过世后，老国公为了儿孙婚嫁方便，已经做主分开序齿，所以允我一辈虽然都是儿子从正字，嫡女从女从正，庶女从女字的取名方式，但已经各自序齿了。

　　允我被方嬷嬷抱到正房，里面欢声笑语停顿片刻，情绪更高亢起来。

　　“平哥儿和囡囡还真是像，就是囡囡个头小了点，若是作一样的妆扮，说不得真分不出来。”这是大伯母徐氏在凑趣儿。

　　“是呢，不若扮起来咱们猜猜？”这是……亲娘？！

　　允我：“……”

　　关平正：“好呀好呀。”

　　允我立刻制止了懵懂的关平正小朋友的女装可能，朝着燕氏伸出手要抱抱，关平正也反应过来，凑过去伸出了小胖手。

　　老国公夫人含笑看着他们：“都说双生子命里带着感应，这两个孩子可不是么，做什么都要一起的。”

　　燕氏抱起乖囡囡，又让关平正依偎在她的身边，笑道：“这两个小家伙，一个皮实得能翻天，一个又跟瓷娃娃似的，若是平衡些就好了。”

　　“平衡简单，你分一个给我养不就行了。”大伯母徐氏接口笑着，又说起给龙凤胎启蒙的事。

　　允我这才有机会打量屋里众人。

　　大伯母徐氏是个标准的当家主母，年逾四旬，面容沉静，一派雍容华贵的国公夫人气势。

　　下首坐着的少妇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面容不算极美，但眉眼细细弯弯，唇角自带三分笑意，看着很是温柔。她身后跟着两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允我判断，她就是世子夫人崔氏，允我这一辈的大嫂嫂。

　　两个小男孩，大些的是世子夫人崔氏嫡出的关邺，今年十岁，有些小公子的沉稳派头。小的看着更机灵些，应该是庶出的关郡，今年七岁。二人都在崔氏膝下抚养。

　　而此时跟燕氏闹着，要把允我抱回自己房里的明艳少妇，应该就是大伯父次子关聿正的嫡妻陶氏，他们膝下只有一子关郅，今年八岁。

　　三个小辈和允我的庶兄关言正一同读书，今日关郅和关言正还在书房被大伯父和爹爹共同考校，关邺和关郡早一步被放出来。

　　允我记得田嬷嬷说过，大房与她同辈的男丁，只有嫡出的世子两兄弟，二堂哥关聿正满两岁后，才陆续有庶出孩子降生，无一例外全是庶女。

　　庶长女关静姝和庶次女关贞娴已经出嫁，并生育了儿女。如今跟在大伯母身后侍立的，还有三个庶姐——待嫁的庶三女关茂媛、给姐姐妤正做伴读的庶四女关楚娢，还有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庶五女关曼妧。

　　现在这三个人都神情恭谨的垂头立在大伯母身后，比丫鬟还像隐形人。

　　再看看言笑晏晏温和可亲的大伯母，允我小脑袋晃了晃，真是深藏不露啊。

　　正想着，允我感觉头上的小啾啾被人揪了一下，一转头看到笑得一脸得逞的长姐，那只莹润的少女纤手顺着发髻滑到允我莹润的小脸上，使劲捏了捏，满意的收了回去。

　　允我佯怒地瞪着罪恶之手：“姐姐……”

　　关妤正开心的答应了一声，柔声道：“囡囡乖，等下用过饭带你去看新院子。”

　　镇国公府里的规矩，嫡出的孩子无论男女，满了三岁开始启蒙了，就不能住在父母的院子里，另辟新院落居住，年纪小时或跟着同胞兄姊，或跟着祖父母居住，嫡长子则要带着乳母，养娘和教养嬷嬷独居，满了七岁就迁去外院。有了院落就要正式配备丫鬟仆妇，成立自己的“人马”。

　　允我还年幼，身子又弱，徐氏安排她与妤正住同一个院子，亲姐妹间相互关照着。

　　说是院子，但妤正作为此前国公府唯一的嫡女，住处明月洲是一处不小的园子，引了一脉活水，布了奇石，栽植松竹梅与奇兰异珍，一步一景精心布置，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屋舍。

　　晚饭时，允我见到了阖府亲眷，别的无妨，就是大伯父让她吃了一惊。明明是亲兄弟，可大伯父却是宽厚方正的中年人长相，看着不像爹爹的大哥，倒像……叔伯。

　　允我默默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不想被一道目光盯上了，顺着感觉抬眼去看，就见长须飘飘的祖父正捻着胡须看着她微笑。允我心虚的奉送祖父甜笑一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仿佛当场灌下一盏蜜糖，甜的老国公恍惚觉得牙疼。

　　老二家这对儿龙凤胎，儿子是个呆直的，女儿倒是个狡黠的。老国公捻须微笑。

　　晚膳时，允我还见到了传说中的“言哥儿”，是个清俊沉默的小男孩，大概八岁的样子，盯着她和小哥看了好一会儿。允我觉得他应该偷偷在玩“大家来找茬”。

　　一家人用过晚膳，燕氏便向老国公夫人告退，回房安排去了。一走几年时间，院子里许多事都要料理。临走，把允我塞到妤正手里，平哥儿塞到大哥关原正手里，让他们领着回各自的院子选住处，过几天收拾了好搬家。

　　允我被妤正牵在手里，沿着铺了木板的青石路慢慢向前走。妤正正值豆蔻年华，手心暖融融的，耳畔的珍珠映着灯影，流苏花钗上的珠子轻轻磕碰出声响，让允我一下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前世她没有姐姐，如今仰头看着少女青涩明艳的侧脸，仿佛满心都柔软起来。

　　“姐姐。”

　　“唔？”妤正侧过身，蹲在允我面前看了看她的脸色，道“走累了吗？让人抬软轿来好不好？”

　　允我粲然一笑，看着妤正柔美的杏眼摇了摇头，甜甜的说：“有姐姐真好。”

　　妤正愣了愣，随即也笑了，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向前走，“有妹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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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穿过长廊曲洞，过了一道奇竹花障编就的月洞门，就看到一处掩映在蘼芜丹椒、藤萝薜荔等珍奇香草中的粉壁墙，上悬香木雕成的牌匾，行云流水般写着“明月洲”三个字，便是妤正的院落了。

　　允我一看，便知是自家爹爹的笔迹，笑着从妤正怀里挣下来，扯着妤正裙角的玉佩就往院子里跑，慌的方嬷嬷忙小跑着上前喊她慢点。

　　进了院子，迎面却是开得极热闹的满架蔷薇花障，替代了庄重古板的玉石书画，作屏风之用。

　　绕过花障，两边是游廊相连，正中点缀着细沙山石，一侧是只到成人小腿高的矮松红叶掩映着一脉细细的浅水，一侧则栽种着芭蕉海棠，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那一脉水顺着游廊的走势，在游廊尽头的一排绿窗油壁的屋舍边收成一束，由湖石叠成的假山遮掩着向后流去了。这处屋舍另一侧生了一株擎天般的绯樱树，枝桠垂在窗棂前，甚是秾艳雅致。

　　允我见窗户半开，内设琴香屏炉，又有丫鬟从门口迎过来，便知这是姐姐的住处。妤正抿嘴上前牵着她，沿着游廊向后走，道“这后头还有许多屋舍，你看喜欢哪一处，我今日就让人收拾，过几日你就可以住进来了，到时候再慢慢看。”

　　允我任由姐姐牵着，沿着游廊向后走。几处亭榭都依水势而建，各有意趣。水行到一处突然转了流向，顺着粉垣往院外去了。那一处两岸倒有七八尺宽，上面架了一座白石小桥，水里湾着几簇荷叶，旁边泊了一架小小的棠木舟。

　　桥对面忽的高出一截，水边几株桃杏树压得低低的，露出三四间屋舍，栽了翠竹，后头还藏了一架三层的小楼，另一侧还栽了一大株梨花。

　　允我蹬蹬蹬踩过石桥，指着那几处屋舍对妤正眉眼弯弯道：“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