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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居 ...
清明还未到,海棠初谢,绿柳新发,雨后的天蓝得清脆可人。
很多人撒纸焚香,提前踏青上坟,和故人一起品赏美景,以图冲散一些悲凄的情绪。
苏鸿离提一捆黄纸走在出游的行人中,青布冠下神情倦倦,纤瘦的身体在长衫下晃荡,纵然里衣絮了棉,也仍能让人看出他那一身好像“吱嘎”作响的骨头,似乎碰得一碰就会散落一地,让行人纷纷走避。
过河沟,绕山梁,走到行人渐少的一处荒坟前,他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一年前,陪着娘子回娘家,走到这里她说累,坐下来吃了半张饼子,说说笑笑的,忽然就倒下去死了,等苏鸿离请人回家去找人来帮忙处理后事,没想到家里人也死了,一天之间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不,还有一个,被判了秋后处斩,现在坐在牢里的亲妹妹。
苏鸿离放了黄纸,在旁边石头上坐下,看着那荒芜的坟茔喃喃道:
“我病得厉害,不如以前身体好,走来这里看你也不容易,叫你受委屈了……家里的钱全用来发丧下葬用了,竟然不够让你迁回家,我真是个窝囊的相公啊……”
不知想到什么,他淡淡地笑起来。
“不过要是你的话,一定会说只要日子过得满足,钱多钱少没什么关系,”苏鸿离笑着笑着,神情又黯淡下来,“至少,至少想让你睡在看得到家的地方,在我还有口气的时候,带你回家去……”
一个人坐着,泪水就滚了下来。
本来恩爱非常的小夫妻,就这么分离,一个被草草埋在黄土下,一个无钱看病,病骨支离了无生趣,人世,从来无常。
“喂!”
苏鸿离猛地跳起来,张眼一看,四下无人,莫非是……孤魂野鬼?
正惊疑不定,坟茔后有只手招了招,跟着探出一张脸来,长脸尖削,胡子花白,对他说道:“我在这里睡觉,你们夫妻要对哭找别的地方哭去,别在这里嗡嗡嗡的烦人。”
被人撞见掉泪本来就尴尬,再加上这个人言行无度,苏鸿离立即火上心头,怒道:“你在我娘子坟后睡觉已经不对了,管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还没有怪你惊扰了她休息,你还说什么、什么……”
那个人打断他说:“你娘子坟后?哦!真不好意思,原来她死了的吗?喝多了果然不好,死人活人都分不出来了,打搅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走。
苏鸿离哪会让他就这么走了,上去一把拉住道:“你看得到她?你看得到我娘子?”
那个人被他揪住衣服,走又怕撕了衣服,哎呀一声叫道:“看到就是看到了!你要怎么样?!”
苏鸿离眼泪成窜掉下来,话说不出,人还腿发软地往地上滑,那个人拉住他道:“你倒你的,放手啊!我袖子要是撕坏了,你这穷鬼赔我?”
苏鸿离只是不放手,这一年来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娘子,这时有人能看见做了鬼的故人,哪还放得开手。那个人要走,他也不拦,丧魂落魄一样抓着那人袖子跟着走,一个醉,一个失魂,两个大男人就这么颠颠倒倒地,到了离那片坟山最近的一处镇子,名为郪江的地方。
这郪江是个好地方,涓涓碧水在片片青崖下蜿蜒,山岭俊秀,水泽物润,木楼石瓦的民宅便鳞次栉比地隐在其间。
眼看要进镇子,那个人不愿了,死命要把苏鸿离的手掰开,两个人在路上推推攮攮,不知怎么一齐掉到了路边水塘里。
“我甘离倒八辈子霉遇到你这么个疯子!”
那个人爬起来就骂,到底是清明天气,傍晚的风一吹,身上忍不住一个哆嗦,立即抖着肩膀掉头往镇子里去,苏鸿离不敢再拉他,全身水滴水淌地跟着,脸色已经不大像个活人了。
脚步踉跄,可是苏鸿离的神智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醒,好像落水那一激,把他失散的魂魄给追回来了,自己跟着的人叫甘离,虽然遇见的时候喝醉了酒,此刻又全身湿透,但胡子飘飘年纪一把,且能看见故去的人,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术士。
街上常有人对甘离行礼让路,更让苏鸿离确定。
哪知甘离一路不停,出了镇子往山里去,苏鸿离半是坚定,另一半心里也有些害怕。
日暮西山,镇子里的家畜叫声渐去,葱葱笼笼的老树虬结了枝干,一条青石板的小路左拐右拧,慢慢地爬上去,走了不远,灰瓦的大屋屋顶已经依稀出现在了榕树冠的缝隙里,等走近,苏鸿离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个大户人家,只见屋檐翘角不知几重,内里还有铜铃在晚风吹拂下叮当作响,见甘离推门进去,他不禁迟疑了。
常有人说山中鬼魅化宅骗人性命,那个叫甘离的若真是这样大户人家的,又怎么会醉卧在坟岗。
心里打了个激灵,不过想到甘离先前说的,若是真能看见娘子……这条命反正不长了,索性就豁出去吧!
才思量定,门前来关门的一个家仆打扮的人看到他,问道:“咦!你是谁?有事吗?”
苏鸿离是个读书人,先前甘离无状他倒也不理会,如今人家好好问他,忍不住就红了脸,一时怔在门前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家仆倒是好人,看他全身湿透,衣服又补丁加补丁,道:“现在天晚了,不如进来歇会,在灶边烤干了衣服再赶路吧!正巧我们几个下人要吃饭,公子不嫌弃就将就和我们吃点。”
一经提起,苏鸿离才察觉肚子里早就空得只剩苦水,还在犹豫,人家倒是看出他面皮薄,出门来拉着他进去。
“公子是读书人吧?叫我四郎好了,饭菜清淡,还请公子别计较,里边有火,公子看是烤干还是我找一身给公子换换?”
苏鸿离羞惭得只会点头,心里有点久违的暖意。
他家在三台县,县城里大户人家很多,可是却没有哪一家如此善待穷苦人的。
到了厨房所在的院子,烟火饭菜的味道传来,扶疏花木映着初上的灯火,更是叫无家的人暖意倍生。
苏鸿离坐在火边,碗还没捧,就听见一个人在厨房门口嚷嚷:“四郎,把饭菜盛点来,饿死我了。
进来一人,不是甘离是谁?只是衣服已经换了干的。
甘离看到苏鸿离,也是一愣,立即就乍着胡子冲过来:“你!你竟然敢跟到我家里来!?好生不要脸!”
四郎忙把甘离拉开,“人是我请进来的,他衣服湿透站在外面,难道不管吗?”声音很大,丝毫不见敬意。
苏鸿离有点奇怪,甘离的打扮不差,像是这家的老爷,可为什么家仆敢拉他?还敢对叫?想不明白,本来就弱的身子经得这番折腾,一声不响就倒了下去,倒把那边叫劲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
到月过中天的时候,苏鸿离才醒了过来,嘴里一股浓浓的药味,让他还没睁眼就皱了眉,等睁开眼睛,顿时愣得不会转眼珠了。
床边坐着一个少年,眉峰淡淡,看向自己的一双眼睛不是纯黑色,倒像是流了萤火的玛瑙,有打磨过却未曾上漆的木质颜色,颜色稍深的瞳仁正与他的对上。
“师……”
发出声音的正是甘离,他垂手站在一边,刚说一个字,床前的少年抬手,他就立即住了口,一副乖觉的样子。
这情形好怪异,应该是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侍立在侧,甘离那样的人坐在床前给他切脉才对,可就是反过来的,而且看样子甘离还十分服从这少年。
看他坐起来,少年松开搭在他腕上的两根指头,起身退开几步,就像刚刚没碰过他,现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请问……”苏鸿离斟酌着开口,实在有点拿不准状况。
“这是莫宅。”回答的是甘离,可是却没了先前看不起他的样子,平平板板地道:“你气弱三阳,脾肾不济,刚才我师父已经给你看过了,不过还有些不妥的地方,需要问问才知道病因。”
苏鸿离以为耳朵听错,转过头去,却见甘离的手果然指着那个少年,他的……师父!?
比自己还年轻,甚至没加冠,怎么能做个一把年纪的人的师父?苏鸿离笑起来,道:“你们是山中鬼魅吧?要取我的命只管取,苏某绝不怪你们,只是想知道我故去的娘子还有什么心愿,是否在阴间等我十分辛苦,烦请转告一声,苏某这就要去找她了……”
少年看了看他,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那冷漠的意思就去了大半。
甘离怒道:“什么山中鬼魅!你……”小心地看了少年,终究收敛了很多,“远近地方的人,费银不及千两的连见都见不着我师父。”
“甘离。”
少年张口叫住了甘离,温温雅雅的声音好似还在苏鸿离耳朵边回荡,人就径自出了房间,想必不喜欢听见人吹捧,所以才开口阻止甘离说话,等他走了甘离也没有再说下去,只盯住苏鸿离道:“待会师父要问你话,问什么你说什么,别东拉西扯地乱说什么我看见你娘子的事。”
他捻胡子想了会,脸面无几,估计威胁是不成了,又说:“你要知道她的心愿倒是不难,只要别在我师父面前多嘴,过后我自会帮你问你娘子。
四郎抱了衣服进来,苏鸿离只觉得自己好像做梦,就什么都不问,只靠他扶着换了身没补丁的好衣服,然后宛如梦中一般跟着甘离,却不是去见甘离的师父,而是去了先前去过的厨房。
粗谷玉米的粥炖得很烂,入口就能化下去,几样清淡小菜,他和甘离对坐着,倒是吃得舒服极了,等他吃好,甘离才叫了他往更里边的一处院子去。
那里边和外面截然不同,外面是青石板的地,房子和苏鸿离见过的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一踏进拱门,里外就成了两样。
青石的地面换做了木板铺的曲道,离地二、三尺,两边种的尽是郁郁葱葱的兰花丛,好些叶片花朵伸到了木板上面来,让人走在上面竟然说不出的舒适,院子里矮竹摇曳,假山旁的竹筒蓄满了水,“咕咚“一声倒入看得清底下卵石的池塘里,微微漾起波纹的水面映出木芙蓉遮掩下的轩敞厅室。
苏鸿离之所以没把那边认做是书房,原因在于那房子的怪异处。
墙只有两面,靠园子这边整片墙都没了,只有一道宽厚木梁,尚且不及膝高,梁外屋檐下垂落竹帘,稍稍挡得人直视的视线,却实在不能被称作墙,既然没有墙,自然也没有窗户,竹帘缝隙间看得到里边有书架、书案、笔筒、画架,但就是没有供人坐的椅子,那书案也太矮了……
一只手自画架上取下一卷画,细长的手指和深蓝的衣袖让苏鸿离认出来,少年竹帘后的身影盘膝坐在书案前,本来想不通的,看到后自然就明白了,苏鸿离甚至觉得这样的摆设比高桌高椅更加舒适。
甘离领着他过了小桥,上了两步木阶,他们就站在能直接看到书房的小厅内,只有几根柱子代替了墙作为支撑。
鞋子脱在木阶下,苏鸿离满心不自在,只穿袜子是什么见客之道?
少年搁了笔,手里把玩着一块透明透亮的卵石不说话,倒是坐在少年身边的一个武人打扮的年轻人对苏鸿离开口道:“我旁边的是莫氏家主莫哲,我是毕宿,你旁边的是甘离,你可以直接叫我们名字,你呢?怎么称呼?”
他说话直爽却无礼,面容英俊异常,差点又让苏鸿离看呆了过去。
哪知道就是这么一瞬间,似乎就被毕宿察觉了,他皱眉起身,“啪”地把小厅和书房间的竹帘放了下来,竟然一点不顾别人脸面。
苏鸿离暗自生气,想想自己失礼在前,只得忍气道:“在下苏鸿离,鸿雁之鸿,离别之离。”
说话间又触到伤心处,眼眶红了起来。
甘离从边上拿出两个垫子,两人一起坐下。
毕宿在里边笑道:“怎么?跟甘离的离字还重了一个字,难怪好心到把人带回来,真稀奇。”
甘离嘀咕:“我本来就是大好人一个……”
毕宿突然一改玩笑的口气,严肃道:“苏兄家里有变故吧?不妨直说,和你的病有些关系。”
苏鸿离先叹了一叹,沉沉道:“是的,去年今日,我一家子七、八口人死得只剩下我和妹妹。”
“哦!”
毕宿惊了一惊,然后放低声音向他身旁的莫哲,就是那个少年说道:“清明并非七月半,怎么会这样?”
少年似乎说了什么,但苏鸿离听不清楚,毕宿又问他:“官府过问的结论是什么?”
“说是毒杀。”苏鸿离根本不相信,可是却没有办法证明妹妹的清白。
毕宿嗤笑一声,道:“他们要真能在尸体身上验出毒来,也一定能在你身上验出来!”
“啊!为什么?”他一直无钱看病,难道这不是病而是毒!?
毕宿说了句:“这人将来一定是笨死的!”
原本就十分注意竹帘内的苏鸿离看到莫哲猛地塞了杯茶给毕宿,随即毕宿不甘心地说:“好好!我让你说,我看你怎么说,别把人越说越糊涂,哈哈……”
“糊涂也比被你气死好。”
莫哲一直正襟危坐,苏鸿离见他转向自己,却左等右等,不见他问话。
“师父,还是我替……”
甘离讨好地笑道,话说一半却被毕宿打断:
“我都挨不上你挨哪?本星……本大人在,还用你?”
甘离闭了嘴,遮遮掩掩吹胡子瞪眼地瞪毕宿,可是里边那个人早就斜了身子,歪在一边不知玩什么去了。
又等了一会,莫哲终于开口道:“你得的病,和你亡故的家人一样。”
“不!”苏鸿离猛摇着头,“除了年老的父母有些小毛病,家里根本没有什么怪病,我也是他们故去后这一年才慢慢病起来的。”
“一样。”莫哲就跟没听到他说话似的,自顾自说道:“清明三天,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气都不同,我要知道你家人故去的准确时辰才好推测。”
苏鸿离听不懂他说的,甘离虽然吹嘘他师父了不起,可单凭他说什么一样的病就不可能,如果是病,难道县衙里的忤作看不出来?
他本来就疑心这里不对劲,这时更是如此觉得,当下也不犹豫,站起来道:“要取我的命只管取,肖小鬼魅休想用些古怪伎俩骗我,要是不要我的命,苏某这就去了!”
心里生气,站起身就走,脚下不停地出了院子,直到打开大门闯出去,都没有一个人来拦他。
苏鸿离更是认定这处地方是山中鬼魅所为,被人识破就不能成了,于是没有再来拦的,他头也不敢回,照着白天看到的走,不一会儿回到了郪江镇子上。
他却不知道屋里那三个人是被他又气又惊地怔了半天,所以才没追出来。
好半天,书斋里才传出说话声音。
“莫哲,我去砍了他,让他见识什么叫鬼魅所为!”
“他走了很久了。”
“哦!夜太黑,我明天再去找他。”
“白天去的话,还叫鬼魅所为?”
“我堂堂……不要一想我闭嘴就给我茶杯,这杯子里水都没一滴!”
“睡觉吧!”
“睡觉睡觉,我给师父烧水去。”
“四郎他们一定早准备好了。”
“师父……您别把我跟毕宿一块儿打死啊!多冤哪我……”
声音渐渐沉入夜色,枝叶外,薄云掩了残月,又是一年清明夜。
多谢看文!
近期和谐,JJ为了保护作者,替换了很多违禁字,于是文中有了很多口口,搞得分野看不懂自己的文了,但是一锁一个月了仍旧没完,只好开锁,搞不好明天这文就被和谐了~请大家支持新文吧!是篇比占卜师还抽的妖怪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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