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田家兔

36、三十六

　　俞警官十分感动，然后把韩乐池从自己的怀里拎了出来。
　　“回来了先去扫墓吧？”他虽然是在问韩乐池，但已经从茶几上摸了车钥匙在手里，是打定主意要出门的。
　　韩乐池上一秒还依偎在俞峤怀里，总觉得自己要脱口而出的是表白，可下一秒就是硬生生的转折，要去扫墓。他有些呆滞，但眨了眨眼跟上俞峤的思路，顺着他的意思站了起来。
　　坐在副驾驶上的时候，韩乐池才像醒过来一样，突然跟俞峤说：“谢谢你当时为我做了那么多。”
　　俞峤认真开车，很随意地“嗯”了一声，一点都不惭愧地认下了这句谢。韩乐池当然要谢他，在他为韩妈妈料理后事、四处奔忙的时候，韩乐池却在计划着怎么出国、怎么离开他，回头要感谢他也是应该的。
　　韩乐池大约也是知道俞峤心里那些不甘不愿还不要意思诉诸于口的委屈，只好又一次耐下性子来哄：“你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当时不得不走，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在哪里，我就会回到哪里的。”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才是有情绪病的那个，但是这样耐着性子哄俞峤却一点都不觉得不开心，大约是心里那些温柔的爱意如树根般深扎、牢牢地网住了他支离破碎的一颗心，让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他如今又能好好地站在俞峤身边。
　　俞峤被他一句哄得十分服帖，只仗着有墨镜遮眼，才勉强能稳住不露声色，实则内心大约是窃喜的。
　　时下不是惯常扫墓的节日，墓园里人十分少，俞峤带着韩乐池轻车熟路地买了香烛瓜果，绕到韩妈妈的墓前。
　　新立一年不到的墓碑，看起来干净整洁，人生后的体面都在这方寸间了。
　　韩乐池摆下祭品，点起了香，插进香炉，跪下来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俞峤站在一旁瞧着他，在他站起身来一个踉跄时稳住了他。
　　他们两个谁都没说话，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俞峤并没有太多想说的，他只是带韩乐池来认认地方，韩乐池当时都没等到他母亲落葬就狼狈地出了国，如今回来第一件事是来祭拜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韩乐池则是一时间心里千言万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有很多话，他其实原来并不打算说的，有些事他不说俞峤也知道，他们心照不宣；有些事，他以为遗忘在旧日时光里，也不用再翻出来和俞峤说，然而今天，他站在妈妈的墓碑前，就好像看到了他生命的起点，突然之间他觉得也许应该把浸透了他母亲后半生的、关于他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俞峤，那才是真正的纪念。
　　“其实我老家应该在理县再下去的一个村子里，很小很穷的那种，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姓韩，都是本家。”韩乐池想了一下，从最初的最初开始讲这个故事，一旦开口他就能说得很流畅，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去讲述。
　　“我妈妈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为了给我这位小舅盖房子讨老婆，妈妈18岁就被‘嫁’给了大她15岁的男人。我妈其实以前读书成绩挺好的，人很聪明，可是也没什么用，比不上3000块彩礼钱。”
　　“我的……我叫不出口，就说我妈的前夫好了，他是标准的好吃懒做，爱喝酒，喝醉了打我妈，其实也打过我的，就是因为把我头打破了，我妈才下定决心带着我逃出来。她那个时候真惨啊，带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娘家的兄弟根本不让她进门，她只好往县里跑。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簿，打零工。给小作坊服装厂当临时工，吃住在车间边上的杂物间里，4个平方的小屋子还要放个上下铺。做工的时候把我背在背上，一天弯着腰干12个小时，每个月能赚1500块。她可能不知道，我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厂里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那么吵，但在她背上，又很安心。”
　　“她很节约，即使做得那么苦、赚得那么少，还是能存下钱来。后来她给我们两个都挂失了证件，有了证件就可以用存下来的钱来租一个房间了，还能找到工资高一点的工作。可还是苦，因为我到了要读书的岁数，吃喝穿、上学读书，都要用钱，全靠她一个人。”
　　“我不聪明的，真的不聪明。我只是知道如果我想让妈妈过的轻松一点，我只有一条路走，好好读书。我没有资格去试其他的路，没有办法去承担别的风险，只能安下心、埋着头，往死里学。我成绩一直很好，从初中开始一路到高中毕业，学费、生活费都是学校赞助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考上大学，能够有资格领奖学金也是正常的。”
　　俞峤手指动了动，握住了韩乐池的手，攥在手心里，松松的捏着。
　　“那个时候我妈身体其实已经不太好了，我不想让她再做得那么辛苦，所以一听说有实习的机会，立刻就去了。然后……”
　　韩乐池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俞峤，他的脸色有点白，眼睛里闪过恐惧和无助。
　　有一些伤痕会愈合，可永远不会消失，俞峤没有做出无谓的安慰，在过去和韩乐池亲密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学会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有时候陪伴更重要。
　　他手上用了点力，把韩乐池拖进了自己怀里。
　　韩乐池顺从地依偎在他胸口，将整张脸都遮掩了起来，声音却再次闷闷地传了出来：“我被囚禁了三天，遭遇到了很多从来没有想过会遭遇的事情。那些恶心的、残酷的对待让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算一个人了……三天后我见到了黎泽宇和很多很多的照片、视频……他甚至都不是来威胁我的，他只是来通知我，他们运作的方式，我需要遵守的规则……可我真的没办法反抗……所谓的期限给了我虚无的希望，而且我知道我不能鱼死网破地去反抗，更不能寻死觅活，我还有妈妈啊……”
　　俞峤的手顺着韩乐池的背一下一下轻抚，虽然韩乐池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但他觉得他一定在哭，最起码，心里一定在哭。
　　“后来，我妈妈病了。突发脑淤血，她那么多年做的都不是正经的工作，没有保险，自费药用和不用就是她死还是活的区别。我能怎么办呢？站在抢救室外面的时候，我感觉我妈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间，那种时候，什么尊严都是狗屁，我只要她活着呀！”
　　“所以，又是3年。妈妈昏迷不醒，明明我还活着，但我又觉得自己像是不存在的，说是能还清欠款，还有自由的希望，可是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撑下去了。”
　　再后来，水景园的相遇，是别有用心的警察先生主动接近，也是居心叵测的黎泽宇蓄意欺压，充满恶意的崎岖人生终于遇到了像救赎一样的转机，韩乐池跟俞峤说过无数次的感谢，但其实他最想说的不是这个呀。
　　他从俞峤的怀里抬起头，午后的太阳洒在他脸上，依稀可以看到一点点亮亮的水痕，阳光有点刺眼，可是他觉得那种明亮正正好好，就像俞峤带给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看着比自己高大不少、有着温柔眼睛的俞警官，突然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心怀牵挂的人最容易被牵制，可心怀牵挂的人也最不容易被击垮。妈妈去世的时候，我觉得我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可是现在我才明白，就在那个时候，我的人生也得以重新开始。在我心里有了新的希望和牵挂，我爱你。”
　　背光让俞峤的脸有点不容易被看清，韩乐池没有听到他的答复却并不会感到忐忑，抱着他的手臂还是很温柔坚定，就像抱着他的人一样。
　　俞峤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开口说：“不得了啊韩乐池，在墓地告白，你是不是成心要气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