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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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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谁没有过去,别想了。”
我们七八九住一间屋,我入门最晚,进去时阿八正在睡觉,翻个身面朝墙。
“我是阿七。”她的第二句。
抱着被褥睡下,阿七却爬过来。“和我说说话吧,阿八是哑巴,闷死了。”
看看她,又看看阿八的背影,我用被褥蒙住脸。
戴着面具总觉不舒服,硌得慌。睡不着又不敢翻身惊动。
实在憋不住了,悄悄拉下被褥,赫然发现阿七托腮坐在旁边看我。虽然戴在一样丑的面具,她依然露出一截异常柔和的下颌,白腻的皮肤和形状美好的嘴唇。唇如花瓣,缓缓开阖道:“你不是哑巴,对吧?”
“我是神经病。”
“啊?神经病是什么?”
再次把脸蒙上,听见外面喃喃:“呼,不是哑巴。”
莫名其妙成为‘玑玉堂’的九师妹,我明明比阿七年纪大。阿八真的是哑巴,除了睡觉,基本没见过她。
和阿七熟识是太自然的事,她脸皮够厚,谷里又太寂寞。有时候,忽然便忘了自己是谁。只剩阿九。
据我们推测,‘玑玉堂’弟子擅长医术。为什么呢?因为四周只有草药圃,因为九个人里有五个貌似在研究医术,因为大家看起来没一个正常。为什么要推测呢?因为住在‘玑玉堂’的就我们九个,没有师父,没有旁人解惑,各人做各人的,无须交流。我们观察许久,还是没明白每日三餐是怎么送来的。
九人分住四间屋,屋子两两对开,结构大致相同,有住一人的、两人的、三人的,另外一间主厅,塞满书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间主厅只去过一回,之后几个月再没踏足的念头。一位师兄躺着看书,旮旯里冒出另一位捧着书,从他身上踩过…两者皆无反应。
谷里的日子无所事事。阿七教我捉蛐蛐,满圃的虫她都认识,会飞的、钻地的、蜕皮的、咬人的。我会绣花,可惜没有针线。我们穿一样的灰布长衫,阿七说太难看,我答应送她一条双面绣牡丹萝蝶的裙子,等我们找到针线以后。
时间过得飞快。一日,盛饭菜的食盒里垫了封信,里面写着:“明日寅时,第一场比试。”
古时一昼夜分为十二段,每段即一个时辰,以地支为名,从夜间十一点算起,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时。寅时,即凌晨三点到五点,挑这么个时段比试,挺诡异。
等等,比试?
我和阿七面面相觑,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八,你知道比试的事吗?”
她看看我们,朝主厅指指。
终于在某扇屏风背后,瞧见一块墨色浅淡的告示。‘玑玉堂’主司药石,每年秋举办一回比试,每回比试分三场,试后进行一回选拔,九人中总成绩居末者离开。比试题目由堂主当场指定。
“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走吧,去看书。”
阿七看看天色说:“还剩七个时辰,我们能学会药石?胜过他们?”
我逮着穴位图开始看,她则坐在草药圃边拔草玩。
“你要怎么应付?”
阿七歪着头不说话,然后发现她盯着角落里一只壁虎发呆。“阿九,我有办法了!”
抓住壁虎,阖上瓦盖。
“要做什么?”
“听说过守宫砂吗?”阿七露出手臂,雪白皮肤上一点殷红。“这个是用壁虎血做的,就是罐子里这个丑东西。”面具下一双眸子生光。“每天喂它丹砂,吃到七斤,然后捣烂点在身上。”
“啊,得救了!”欢天喜地捧着那只瓦罐转身,回屋搁在床头。
愣愣瞧着她,这个和比试有…关系?
第一场比试在一间石洞里举行。
对,就是那个见过一面的“球”,石洞倒换了一个,比先前那个体面。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逐一领宣。
站在外面一数,还真是九个,一色灰布长衫、灰色面具。
“‘玑玉堂’阿九。”说话的是昌覃,他立在那“球”旁边。
“是。”
扔到跟前一张牛皮,干瞪着。
“还不赶紧作答。” 昌覃抿唇,目光射出一道光。
牛皮上书:“胁痛、头眩、目干、眉棱骨眼框痛、心悸、口渴、烦躁发热”是谓何症?
我不会。如果恶补几个时辰能懂医,才见鬼了。
可是嘴里却说:“这是肝虚的症状。”
“球”一手抵额、一腿虚点,正在等着我的下文。他身边总共有七卷牛皮纸,如果我答不出第一张,还可以看第二张、第三张。
“肝与胆相附,东方木也,其性刚,赖血以养。肝之虚,肾水不能涵木而血少也。胁痛者,血不营筋也,四物汤主之;头眩者,血虚风动也,逍遥散主之;目干者,水不养木也,六味地黄丸主之;眉棱骨眼框痛者,肝血虚,见光则痛,逍遥散主之;心悸者,血少而虚火煽也,七福饮主之;口渴者,血虚液燥也,甘露饮主之;烦躁发热者,虚火亢也,六味地黄丸主之。”
又来了,又来了…头阵阵刺痛,嘴巴在说话,可绝对不是我。
怪物,我是怪物。从心底泛冷。
僵硬地回到住处,阿七躺在床上,我睡去她旁边,扯过被子蒙住脸。
一会儿她用脚踢我小腿,说:“明天开始学习吧,要加油。”
我说“恩”。
次日一早,分数便张榜贴在主厅。我排名第三,阿七最后。
本来挽着我的手,忽然松开。“阿七…”我慌了,想解释却发现没有语言。她的眼神,让我无地自容。
回头瞧见阿八直盯着我看,被我发现才慢慢转开视线。
三场比试接连排三天时间。第二场比试是毒性,我浑浑噩噩出来,找不到阿七的身影。
我是最后一个考生,没多久“球”和昌覃也离开,我追上去拦住昌覃。“…比试被淘汰会怎样?”
他淡淡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气,像常年泡在冰水里,即便轻柔,也浸着死气。“无门有五个分堂,分别是‘玑玉堂’、‘黑木堂’、‘彤贝堂’、‘绛罗堂’和‘青花堂’,各堂都是九名弟子,一样的比试规则。”昌覃静静站着,“五堂里惟独‘玑玉堂’没有蛇花,知道为什么吗?”
摇头。
“谷里的气候水土适宜蛇花生长,不需要播种打理,年年生日日长。‘玑玉堂’的蛇花有专人负责清除,因为长蛇花的地方,其他草木再无生机。知道‘无门’有多长历史吗?二百三十七年。” 昌覃回过头看着我,目光平静。“我想说两件事,第一,蛇花好争,所以它抢了别人的命。第二,‘无门’悠久,规矩没有特例。”
“淘汰的话,会死。”他说。“就埋在谷中深处,一处叫“蛇涧”的潭。”
脚下有些不稳,我推开门,站在门槛前吸一口气。阿七跪坐在床上,门外吹进一缕风,激得烛火跃动,侧面的面具光影交错。
“阿七…”
她半天没有反应,转过脸看着我,目光似刃,凉成一片。“你还有话说?”
“……”
她咬着唇,慢慢扭过头去。
“我以为你可以是朋友,阿九,你真让我失望。”
“不是这样,你相信我…”几个字吐出嘴才觉无力。
阿七赤脚冲过来狠狠一个耳光。
面具“啪嗒”掉在地上。满面泪水奔流,明明挨打的是我,这一下嘴里都是血味。她捂着耳朵叫道:“闭嘴吧!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坐到地上哭得非常委屈,抽噎着。
突然跳起来,一把扯下我腰间的玉牌,紧紧攥在手心。“这样也好,阿七你去死吧,阿九好好活着。”我呆呆看她恶狠狠用袖子擦脸,抢我的玉牌系在自己腰上,而把自己那枚“七”扔给我。
然后裂开嘴笑,声音忽大忽小,边笑边爬回床上,裹起被褥。
我呆坐在地上,直到夜深时阿八推门。
她扶我起来说:“笨蛋。”
愣住,她…不是哑巴吗。
“拿来。”
“干嘛!”阿七猛地抱着被褥坐起来,又重重躺下,阿八单手将她拉起来,另一手扯下玉牌。阿七扑过去抢,叫嚷道:“你干什么!还给我!”
没瞧见阿八如何动手,阿七像被点穴似的定在床上。
阿八蹲到我旁边,替我系好玉牌,戴上面具。
片刻后,阿七才软下身子,“唔”地嚎出一声,蒙着脸哇哇地叫,接着像疯子一样扔东西,把抓得到的全往外砸,口里嚷嚷:“坏人坏人坏人全都欺负我欺负我欺负我。”
原来阿八不仅不是哑巴,还会武功。
砸过来的东西被她挥袖轻轻一弹,全部沿原路砸回阿七头上、身上。阿七越发犯起狠劲,用力地扔。“咚”的一声闷响,脑袋随着枕头一并滑倒在床上。
“阿七,阿七你醒醒。”
脸蛋冰凉,下巴上看得见淤青,撩开刘海,额头上红肿一片。人都昏过去,唇还死死咬住。
“对不起,对不起…阿七,对不起。”
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打从离开桑府,我头一回哭。
看她伤成这样,其实是怨怪阿八下手太狠,但是更怨自己。偏偏只能看着阿七误会怨怼,解释的话一句也无。
第三回比试。
视线定定落在阿七拢起的被褥上,她从午夜开始埋首被里,翻身都没。我打赌她早就醒了,只是懒得理我。这么僵持着,比试时间便错过大半。
房门被推开。
隔了许久才转过头,瞧见是昌覃,他站在屋外看着我说:“带你去个地方。”
这个时间,他居然没在考场。
我疯了才会爬起来。
蛇花,娇柔地纯白,闻上去却毫无芬芳。径直走到昌覃身旁一丈外,从这个角度看,他有一个幅度利落的下颌。“这里是哪里?”
他笑了一下,很浅。回头看着我说:“为什么缺考?…不想活了是吗。这里是蛇涧。”他抬手指着下面,“睡在这里的人很多,我便亲手埋了七个。”抖抖落在身上的花瓣,起身,一步步走近。
“你知道乔师叔的故事吗?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我娘…的故事?
昌覃找了块石头坐下,拉平衣摆。
“昨天告诉过你,‘无门’有二百三十七年的历史。师父是第三十一任堂主,乔师叔是他的小师妹。当年乔师叔行走江湖,使一手好鞭法,人称‘梨花鞭’乔兰卉。乔师叔出身‘彤贝堂’,机敏灵便,性情坚韧,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十四岁便击败师父成为暗阁第一高手。乾道七年,乔师叔从金国消失,最后的踪迹定格在刑州。有人说她在执行秘密任务时失败,被金人杀了。”
昌覃回过头看着我:“那根鞭子便是陪她出生入死的家伙,她留给了你。我不知道乔师叔隐姓埋名的原因,也不知道她功力锐减的原因…可我知道,她希望你好好活着。”
“想想死去的人,或许,还愿意活。”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悄悄离开。
抹抹脸,撇撇嘴。我又没说活腻了,自作聪明又多管闲事。
所谓蛇涧,开满蛇花,比别处更茂密。忽然张开臂,面朝它们倒下去。
痛,有刺。我龇牙咧嘴,可是不想动不想挪,直直地躺在上面。咝咝,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花还长刺。
想想死去的人,谁?爹娘?如钰?和他们相聚难道不好么。
“你想睡到什么时候?”衣领从后面被揪起,人被扔到昌覃之前坐过的石面上,痛痛痛痛…被扔在石头上!
“嗷!”睁眼怒视:“你做什么!”
一个许久许久未见的人,鱼肠。他眯着眼,少年容貌白净清爽,嗤了一声:“你倒没什么长进,越发丑了。”
明明看上去斯文柔和的男孩,语气动作忒地粗鲁。
提脚转身走开,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走出去一截突然止步,回身叫道:“你没戴面具!”
的确,鱼肠脸上别无他物,半仰着头沐浴阳光,如瓷光泽。
“唔,怎样?”
“每个人都要戴…”
他不理我,懒懒地靠着石头坐下,眯着眼望天。
脚不由自主走过去,跟着他坐下,仰起头。天很蓝,深邃的,碧空万里,只有一点点稀薄的云。“你看见什么?”
“没有。”
“那你在看什么?”
“……”直起身看,这小子在假寐。他闭着眼说:“我听见昌覃和你说话。”
“…然后?”
“告诉你一声。”
“你是特地来告诉我,你偷听了我们?”
“嗯。”
半晌,我轻轻地问:“喂,你说,我娘真的希望我好好活着?”
“…我怎么知道。”
“被淘汰真的会死吗?”
他翻个身,好象真的睡过去。
“切”了一声,悄悄爬起来走回去。
一眼就看见阿七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日光照进屋,却没照着她。
走过去,把玉牌扔在她身上。
“你什么意思?”
“以后你是阿九,别生我的气好么。”
阿七愣住,握着玉牌出神,上面清楚刻着一个“九”字。
紧一下又松一下,紧一下又松一下。
握着玉牌的手微微颤抖,猛地砸到我身上:“拿走我不要!”
“阿七,你真善良。”
“才不是!快滚。”
掰开她的手,将玉牌按进去。“真的会死呢,你难道不怕?”接着说:“我最亲的人都死了,剩我一人孤零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阿七的手抖的更厉害。
“叮”的一声,一把匕首从她袖子里滑落,刀锋闪着蓝色幽光。我们皆是一怔。她推开我捂着胸口,一双眸子惊恐地瞪着。玉牌恰是落在匕首旁边。
两样东西放一块儿,格外刺眼。
我隔很久才恍过神,隔很久才想明白。
今天才发现,阿七有双非常非常漂亮的眼睛,像被泉水浸过,清柔潋滟,激起琥珀色的波纹。隔着面具和发梢,眼眸极其脆弱地微微颤抖,目光闪过种种情绪,破碎地盯着我。这一刻,倒像怕极了我。
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也真的笑了一声,然而自己知道这声笑比哭还难听。弯腰捡起玉牌,慢慢系好,一步步走出去。走到门口,顿了顿,终于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