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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引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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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下着雨,天色晚了也只是更昏暗了一些,秋雨时节总是分不清昼夜的。
镇子名叫九元镇,临近皇城,也是四通八达,到了夜晚总是灯火通明的,今日雨下得这般大,街上却依然热闹,人人撑着伞,把街道衬得反而比以往更热闹了几分。
然而我在秀月楼前,静静地,站定不动了。
头脑里想象着要怎样怎样说怎样怎样做和现实里要怎么说怎么做绝对不是一回事啊啊啊啊啊啊。
秀月楼的朱红大门敞开着,一扇水墨屏风正对着大门,上面用彩墨画着牡丹。里边莺莺燕燕的笑声飘了出来,站在门口的两个小二模样的人奇怪地看着我。
别看了,我也不想进去呀。
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克服了许久没来凡间走动的那一丢丢胆怯,尽可能显得温和大方地上前问道:
“二位小哥,劳烦问一下,这楼里是不是有一个叫琬明的姑娘,唱歌的。”
那二位瞟我一眼,其中一个咳了一声:“这位小姐儿,琬明姑娘只卖艺,而且不受单独邀请,不出楼的,烦您跟您家老爷说一声,要想听曲儿,得到咱这楼这儿来,这是月娘亲自嘱咐过的,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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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真是丫鬟脸啊。
看那位一脸认真诚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也只好哭笑不得地解释道:“不是的,我是琬明姑娘的姊姊,今天来这儿瞧瞧她的,不知姑娘现在有时间吗?”
两位把门的商量了一下,估计看我这样也没什么威胁力,就给我说琬明姑娘正在二楼的桃源间里唱曲儿呢。
很好,有了具体的位置了。
谢过两位小哥之后,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屏住呼吸低下头朝二楼快步走去。
砰。破功了。
吸了一大口混有胭脂水粉的空气,胃里一瞬间翻江倒海,不过好在最近我没吃东西,不然场面一定惨不忍睹无法控制了。
不过这一呼吸我倒是感觉到了一些别的气息。
我回头看着那位背影看上去都很吊儿郎当不好好走路的人,心下叹口气。
现在的妖怎么这么不懂礼貌,不知道到了新的地境是应该和那里的土地打声招呼的么。
算了,既然没伤人、没挑事儿,就当他是来旅游的吧。
推开桃源间的门,里边倒是文人雅士更多一些,一个个执扇饮茶,看着都人模狗样的。就是看不见这下边有姑娘,我这一进去,又是从前门进的,好奇的目光就往我身上瞟。
台上几个小丫头正在放粉色的纱帘,有一个蓝衣的丫头瞧见我,就轻声对我说:“哎,你是哪个间的,这是琬明姑娘的台子,跟你家姑娘说一声,别回头找错了地方耽搁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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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那么像丫鬟??
我继续哭笑不得:“不是的,我是来找琬明姑娘的,我是她姊姊,等她唱完了我跟她说上几句话就走了。”
蓝衣丫头将信将疑地走下台子去了。
我在台子下边寻了个角落就地坐下,今天也算机会难得,琬明在众妖面前总是不爱开口,现在倒能听她唱曲儿了。
这桃源间被烛火和夜明珠照得通亮,纱帘后边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一会儿像是闪上来几个人,轻轻地摆上了琴和椅子,之后又是一阵安静。
这排场还挺大,可怜我那间小土地庙,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给上柱香,灰都落了好多。
悠长的笛声从纱帘后传出,慢慢地,琴声和琵琶的声音也渐渐响起交织。
这个前奏熟悉得很,似乎是前朝的古曲,还是我教给她唱的。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儿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清亮婉转的女声悠悠传出,一时间桃源间都被这歌声萦绕,人人俱是屏息凝神,入神地听着。
我这边心里却有点儿复杂了。
琬明修为不深,正儿八经修成人形、修习术法的时间也就一百年出点儿头。这首曲子是我教的不假,可这词却不是我教的。
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
这个节奏不太妙啊。要么,她是知道我来了,唱这首曲子给我表明决心;要么,她就是每次都要唱这一曲,给她想再次遇到的那人听。
想到这儿我就来气。也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就这样铁了心要留在九元的秀月楼里,要再见他一面。
妖也有妖的命,这是她命里的一劫不成?
一开始我觉得这人爱逛花楼,估计不是什么好人,谁知自半年前至今他都没有再出现过。琬明却坚持要在这儿等着再见他一面。
半年前正赶上天庭里王母寿辰,普仙同庆,我也难得地被拉上天参加盛宴。这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饶是只远远地望了会儿王母的圣容,又被玄女叫去说了几句话,再回到凡间,早就迟了。
琬明扮作凡间的落魄女子,凭借好嗓子进了秀月楼做歌姬。
当时我的内心是崩溃的。这丫头决心倒是坚定,我去劝过几回也就不管了,桃花花妖也没什么战斗力,伤不了人也就罢了。谁知她一待待到现在,刚刚听人言语,似乎在皇城都有了些名气。
那我想要悄悄把她带回去,恐怕就不太现实了,毕竟凭空消失了一个美人,就是秀月楼也不会轻易放弃寻找,这一通折腾,都算烦扰人间了。一想起灵姐姐的事我就后背发凉。
那边一曲终了,纱帘缓缓揭开,琬明一双桃花眼,一身粉色罗裳,眉间点缀着一朵精致的桃花彩妆。俯身谢幕的时候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等其他客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桃源间,那个蓝衣丫头过来把我引到另一间小的雅间里,让我等等琬明姑娘。
“莲山......”
琬明妆也没卸,低垂着眼睛坐到我对面。
“在这里还好吗,没受什么委屈吧?”
她的情绪有点儿低落,搞得我有些尴尬,好像我是法海,来拆白娘子和许仙了。
琬明一抬头,两滴眼泪掉了下来,吓得我这一口茶差点儿呛出来。
“莲山,我见到他了,他还叫小厮邀我明日去赏菊呢。”
琬明声音颤着,脸上挂着泪,嘴角却挂着微笑,看的我好生惊悚。
我一边给她倒上一杯茶,一边安慰道:“你哭什么,见到了,心愿也了了,跟我回去就结了。”
.......咦,好像不太对。
“你不会是要学你灵姐姐吧?”我有些艰难的问道。
琬明低垂着眼睛,像是默认的样子。
看她这个反应,我心里凉了一大截,我记得当初灵姐姐也是这种表情。
“灵姐姐那可是千年的修为,你这一百年的修为,全折进去都还差好多呢,你还想不想活了?”
我这越说越激动,训斥的语气都用上了,自动忽视了土地与妖其实没有主从关系。谁让这山上的妖大多都不如我在山上的时间长呢。
不过灵姐姐是个例外。
她有着千年的修为,曾经有机会去西方净土做众佛的神鹿使者,但她自觉境界不够,便放弃了。
事实证明,她境界的确不太够......
她顺利度过了五百年时的雷劫,但千年时的情劫却没能顺利度过。
我记得那时候是冬天,她拉着那位长相温润的王爷一起来我的草屋里求我救他们躲过天庭责罚。当时我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但是也不好见死不救,要知道,当年天庭是把灵姐姐当成预备神仙的,王母都曾亲自召见过,谁知情劫就栽了。寻常这度情劫的总能在提点之后幡然醒悟,顺利得道,谁知灵姐姐却一心不肯脱离红尘情爱。
当时我做土地不久,自作聪明地找玄女求救,玄女伸了援手,帮灵姐姐固了元神,让她后来上诛仙台时不至于魂飞魄散,还留了记忆在魂魄中,让她轮回转世去了。
九天玄女在天庭众仙中向来广受爱戴,再说仙与凡人相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也有对此持支持态度的,因此玄女自然是没什么事了,然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
掌管命格的仙君教我投胎到凡间,直接从出生开始一直露宿街头、饥寒交迫,也算他老人家心善,让我那一世熬到十二岁就早早丢了性命,在大街上冻饿而死。
虽然在凡间那一世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但那种又冷又饿的感觉已经深深留在了我的灵魂里,简直成了梦魇,所以说天庭惩罚犯错的仙到凡间经历劫难还是有一定的作用的,看看自己就知道了。
想到往事,我情不自禁地抱着胳膊抖了抖肩。
琬明看我这样,估计也是想起来那回灵姐姐的悲惨下场和我的悲惨遭遇了,脸色也变了变,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可是说到底我除了劝说几句之外没有任何权力决定她的行动,当然,也没什么能力。如果是仙的话,那天庭自然是要管的,但如果是妖的话,天庭就不管理了,而是直接捉拿了。
看着琬明眉间的桃花,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没用,但我也还是要说。
“你们刚刚修成人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我把杯子端在手上,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深沉沧桑一点,“如果想要逍遥天地之间,享受凡间万物享受不到的自由与快乐,且不受天庭约束,就要记住一点,那就是绝对不能害人。”
后半句我没说,妖与人相恋,自然对人来说也是一种害了,这一点琬明肯定也是知道的。
“莲山......”琬明沉默许久,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我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怕你连累我,”好吧,有点儿怕,“古往今来这样的事也不少了,哪一个有好的结果?灵姐姐就是前车之鉴。”
我叹了口气:“算了,也怪我没有早点儿提醒你。”
“莲山,你以前是凡人的时候没有成亲吗?”
这个问题问得我一愣,不是在劝说你吗,怎么说起我了。
“没有,我二十岁的时候飞升,之前一直四处云游,又没有父母,自然也成不了亲。”
“那你也不懂情。”
我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于是琬明又垂眸沉默了。
外面的雨声传进屋子里,桌上的烛火在淡粉色的灯罩里微微晃动,楼上楼下传来阵阵喧嚣,却听不真切。
忽然觉得有几分恍然,仿佛我不是来劝好友苦海回头,而是在临刑前的夜晚给她送行的。
我皱皱眉,起身跟她告别,想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哀伤绝望的气氛。
谁知道她眨了眨眼,眼泪又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我心里更觉不解,隐隐地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可是这终究不是我所能管辖的,姻缘交给月老,事态如何发展交给命格仙君,我这土地也做不了什么,只有能帮一点忙就帮一点了。
秀月楼下,我那把油纸伞被我匆匆放在门口,现在早就不见踪影了。
我叹口气,在秀月楼的屋檐下靠着墙躲雨,想着等雨小一点再回去。
我发现今天叹气的次数可真多。虽然今天只是我在这九元镇和这山上的万千日月中普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