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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桂开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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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秋一过,何循突然卧床不起,病来如抽丝,不过是病了几日,日夜咳嗽不歇,院里处处飘着一股压抑的药味儿。房里的丫头们屏着气儿,轻手轻脚地来回忙着,廊下还煎着药汁子,一人举着蒲扇盯着火炉,一人在旁边打着络子,一向不怎么热闹的院子这下更是安静的出奇,连枝头上的鸟雀似乎都不似以往呼朋引伴般“啾啾、啾啾”的吵着。
屋里头,已经烧起了火炭,因着不能见风,连窗户都不曾打开一角,丫头们还点上了一圈安眠香。何循脸色苍黄,就靠坐在隔窗的贵妃榻上,她身上披着冬天的狐狸毛莲蓬衣,燥的她满脸通红,可还是不住的咳嗽,一咳嗽就是咳上好一阵。
她一出声儿,外头正打着络子的丫鬟便端了药儿进来,一看何循就卧在榻上,连脚都还未站稳,就在屋里头收拾团团站,拉起帐子,从里头抱出来一床绸丝被子,替她盖上,手上端着药碗吹了热气儿,嘴边还说道:“前院儿的金桂昨日还开花了,香了满院子都是桂花香味儿,到底是夫人种下的,迟了半个月,夫人醒来这才开了花,这是念着太太的情呢。
何循紧了紧身上的莲蓬衣,伸手接住药碗儿,也不要人喂,轻轻摇起一勺:“原是花期晚了,正巧逢上,在我面前逗逗乐趣就好,可别张了嘴就往屋外头说去。”又皱了眉头一口气喝下,伸手把手里的药碗放在呈盘上:“不光是屋外不能说,就是正院里也不能说这种事情,牛鬼蛇神慌人心,你是我身前得用的,挑中了你是觉着你稳重知道好歹。”
那丫头一怔,何循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满腔药香:“老太太的法事上本就伤了人心,那头要是再一棍子挨在正院里头,你要是偏偏这时候把这种话传了出去,没得嚼舌头的就该要嚼起来了,这祸事且不能沾,此时忍也没有什么忍不得的,旁个你去争个什么劲儿。”一院子伺候的,屋里几个近身伺候的丫头里,确实只有眼前这个实是替她念好的。
何循起身说这几句话,使了许多力气,自也知晓已是无多的日子,她这一病,正院里头的丫鬟、婆子出去了也不是好说话的了。外头人当面给你抹了蜜甜上一句,背后里便是啐上一句。
这会儿西面里也该挂了红灯,名正言顺的把人抬进院子里了,风向一倒,风吹去哪里,自然是顺着风去,底下她们气得也不过是这些。
烟草听着何循说了半日话,心疼的服侍她喝几口蜜水,这才忍住心酸把人扶上床去歇息。
那头说要娶人进来抬贵,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还有一个老太爷在呢,头一个就得请他老人家点头,抬贵也是费周折的,须得择出日子来,写在黄纸上,请出来一日期,送到观里头去,问问先人,抬进来的娘子适不适合贵命,要是与人不合,这贵便是不能抬了。
谁知道那位叶真人还真是算了命出来,一张黄纸就写了四个字“非贵之人”。那一日开始西面就再没传出来热闹声儿了,既是抬进来的日数不能改,除开“贵”,再也没比得旁人妾室一般高人一头,这“贵”不能用,自当是讲究起了其他来,给老太太冲喜,这相煞的属相就不能路过西面的院子。
烟草是七月里出来的蛇,同屋外煎药看药的风絮是一个属相,叶老真人替宅子里所有的人都算过了,已故老太太同抬进来的娘子属相最合,同属猴。可同东面正院里的底下丫头是不合的,最为相煞的就是蛇。老太爷一听立马就寻了儿子同何循相商,这话儿一传下来,何循当天立时就让人在院子里提了警告,训了话,凡是办差还是不办差的,都要绕了西面走,要是发现哪个不听话的犯了事冲撞住,一百个板子下来再发卖出去。
风絮当时还眨巴着眼儿不敢信,便是纳了一位贵妾进来,也不能这样下夫人的脸面,哪知道夫人会撑住了特地还吩咐了下来,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她见屋里头没了咳嗽声儿,安静了下来,煎药时拉住一旁编丝绦的烟草问道:“夫人当真这样对你说?”
烟草连头都不曾抬,只提醒她:“可不是,夫人一听我说的,立时变了脸儿,再有什么比咱们夫人身体养好更重要的,你这回可别再去嚼舌头。”
何循嫁的是陶家二爷,并非已过世老太太亲生的,老太太是陶老太爷的继室,陶家二爷是前头一个嫡出的。老太太本是想着把何循说给自家儿子的,谁料最后却是给二爷摘得了美人花去。虽是见不得何循风吹就倒的体弱,可一想到这么好家世的姑娘硬生生让自家儿子给落了空,心里倒很是惋惜了一番。等到何循嫁进了陶家后,那万事不管的作态,毫无动静的肚皮,又让她高兴了起来。家世好又怎样,有那富贵荣华的命,却是个没有儿子的缘。
风絮拢住袖口,手上不停的扇着蒲扇,身子却是挨着烟草,凑在她耳边赶紧告诉她些先前打听来的事情,很是神秘的说:“……最要紧一样,就是三太太把娘家送来的那件貂皮斗篷亲自送到了中山侯府上,回来的时候是大姑奶奶身边的嬷嬷跟着来的。三太太院子里的丫头都静悄悄的,也不知怎么的,三太太屋里的红蕊被扒了裤子就在院子里被打了板子,隔天便传出来她被老子娘给接回去了。几天过去,一点风声也打听不出,一提到红蕊,全都笑嘻嘻的说红蕊手脚不干净,把三太太的首饰偷了去换钱,三太太念着主仆情分,把人给送到乡下庄子上了。
可那天夜里,风絮明明看见来接人走的是一个牙婆子,红蕊被打的连站都站不起来,还得被婆子们抬了上驴车的,身上棉被盖得紧紧,还喘息着叫唤“太太饶命”。
“你莫想管着闲事,三太太院子里的机锋关咱们夫人何事,只要夫人身上好些了才是正经的。那头要发落丫头,有的是理由,里头是何乌糟,不必去理会。要紧得是替夫人看好了咱们这院子,可别在紧要关头惹出是非来。你可要捂紧自个儿的嘴巴,能避些就避些,如今这宅里可没一个省油的灯。”烟草一面说一面转过脸去看风絮,觉着她今天打扮的太过朴素,一身水碧色的衣裙,一个粗银镯子,看着就不像个夫人屋里伺候的丫头,自家放下箩筐,进去自家屋里拿了个小匣子出来。
风絮点头应下烟草的话。她生性八卦爱碎嘴,但烟草提的醒她还是能记住在心里,眼下不如以往,被提拔到二夫人屋里伺候确实该多听少话,她被先前那几个大丫头压了许多年,那几个什么个下场,她早有所听闻。抬头再看看从屋里出来的烟草,只她一个还全须全尾的伺候着二夫人,风絮平日里再得意,也不敢在烟草面前拿大。
烟草翻了小匣子,从里头摸出来几只好看的银镯子,还有一对儿的银灯笼耳坠,嘴里不住的说道:“二夫人平日里虽说喜穿素色,可就喜欢看我们这些身边人穿些新鲜颜色,改天我让人给你做一身水红色的,她一抬头见着你,心里也会欢喜的。”
她跟在何循身边不过两三年光景,前头还不是在屋里伺候的,哪里真个知道何循喜欢身边的人穿鲜艳的颜色,她不过也是自家猜出来的罢了,人病着偏就看不得素色的东西,倒是那些艳丽的平添一丝活泼。
风絮朝院子里的丫头看了一圈,除开廊下的小丫头哪一个真敢穿艳红红的衣裳。倒是烟草自个儿穿着水桃红的衣裙,相比自己身上的就显得灰扑扑,既是好心告诉她,自个儿便要放在心上,她刚来何循屋里伺候不过几日。何循随手指了她跟在烟草身后学差事,烟草向来行事沉稳低调,相比前面几个的张扬利嘴,倒显得她有些寡淡,可既是二夫人喜欢的行事模样,她学着便也差不离了。
“前几日上了些火,想着穿些素衣赏看着静心。倒没成想夫人不喜,我刚来屋里伺候,烟草姐姐是个好性子的人,提醒了一句,倒还要姐姐费心赔上一件衣裳。”风絮听了她的劝,觉着她此时看起来才像个久在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说出来的话有股天然的说服性,越发觉着自个儿能跟在她身后学做事也是不错的,只多少心里还是对着西面的院子不服。
“你以前在院子里当着差,不好戴些首饰,可如今不同了,多少也得戴着精细些的镯子。”把其中雕着花纹的银镯子选了出来,镯子圈内还刻着竹报平安,一共两个,另外一个是吉祥如意。
烟草抽了风絮的手,两只一齐戴了进去,那副银灯笼只塞在她手里,“也不要插-茶梗子了,多少银灯笼也是要戴的。”
风絮既是要了银镯子和银灯笼,衣裳便没再敢要。她也不是没钱置办,可到底是以前习惯了拮据,加上家里看她升了一等,几双手全都伸到了她这里要银子。人还没领第一份一等月例,积蓄就已经全被掏光了。好在之前夫人赏下来的金瓜子被她藏在了内兜里缝上,拿去换了钱去采买衣裳也是足够的。
这么一想,风絮嘴里便推了烟草的好意,摇了摇手腕上的银镯子,一阵叮铃当的碰撞声,笑嘻嘻的说:“我可算是发了财,凭白捡着这么多东西,姐姐可别再给我裁衣裳了,夫人给的赏还能换好几套袄裙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