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去》负丹青

5、第 5 章

　　邱泽走路时步幅不稳，说话轻飘飘的，显然是喝醉了。
　　许晋听身旁的小童讨论道：“这位道长步态缥缈，真是仙风道骨啊仙风道骨。”
　　许晋：……
　　邱泽一喝醉后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像现在这样叨逼叨，口中念念有词，仿若念经，凝神一听，才发觉是在背道观这几天的菜谱；
　　不过邱泽现在并非在背菜谱，他摆出他随身的小竹片，似乎乘着酒意一时兴起，给付府算了一卦。
　　只听他道：“……这里依山傍水，本是个风水好地，可惜这个宅子建在这里，影响了地下水的流势，水势不可挡，此大凶也！”
　　付老爷在旁边捋了捋胡子，面色凝重，神情似疑似信，也不知道信了几成。
　　邱泽又道：“其二，我刚刚算了算，这座宅子建成已有百余年了，可是付老爷您却是第一任主人，也就是说，”邱道士阴阳怪气地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这座宅子之前建起来本来就不是给人住的，此非人宅，鬼宅也！”
　　胡扯，全是胡扯，虽然结论是对的。
　　这下可好，众人哗然，议论声纷纷。付老爷脸色大变，呵斥道：“放肆！”
　　邱道士一喝酒，胆量就涨了不少，找了块空地盘腿坐下，道：“您爱信不信！今天的无妄之火，您不都看见了吗？”
　　他嘴角一勾，眉间一挑，悠悠地闭了眼，宛然又是那个无赖道士。
　　付老爷平定了心绪，又问道：“你说这是凶宅，可有什么消灾的方法？”
　　邱道士闭着眼，张了张嘴，却是打了个呵欠，伴随着轻微的酒味，呼吸平缓，胸脯上下起伏，算是正式进入了酒醉后的第二阶段——打瞌睡。
　　许晋眼睁睁看着付老爷的脸色从白到红再到青，最后彻底变黑。
　　朝华脸色不虞，向许晋道：“这臭道士打哪儿来的？”
　　许晋看了他一眼，回头又看了一眼熟睡的邱道士，平静道：“他是我师父。”
　　朝华：……
　　众人神情不一，有幸灾乐祸的，有哀叹同情的，有大笑荒唐的，还有深信不疑的，还有趁机卖弄自己曾经听说过的鬼宅的，各式人等，付府宛如闹市。
　　那夙光君的转世，付小少爷神情却是自然，拉了拉他父亲的衣袖，附耳在他爹爹面前说了些什么，付老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缓和下来。
　　别人听不到，许晋却能听到，付小少爷只说了一句话。
　　——我信他。

　　且不论是因为这孩童的一句话还是因为这无妄之火，总之，付老爷当夜就带着亲眷搬出了那座鬼宅，付小少爷算是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朝华又得另找他法。
　　朝华气得恨不得当夜就把付小少爷和邱道士一窝端了，可惜未果。
　　朝华为此事上天庭禀告去了，回去之前同邱泽喝了顿离别酒，朝华试图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但是未果，人间的酒都不够劲，跟喝水一样。
　　朝华神志清明，同他打听道：“我说许晋小侄，你怎么就拜了个凡人做师父呢？”
　　许晋喝了一杯酒，道：“你知道的，我喜欢画画，可惜天分不够，只好拜了个蹩脚师父。”
　　朝华又问：“你怎么遇到你这师父的？”
　　许晋笑：“偶然吧，不太记得了。”
　　朝华同他叨叨了一番仙门往事，又聊到“飘零去”的由来，那段往事过于不堪回首，连天庭史官都不怎么爱钻研它，若是凡人知道，怕是也难相信天界也有血腥、征伐以及黑暗吧。
　　朝华笑道：“现在若有人想扰乱天庭，只需将‘飘零去’给毁了，也够我们头疼一阵了。”
　　许晋把玩着酒杯，问道：“我一直在想，当初那个小仙既然可以以命封泉，那么其他神力远高于他的上仙们自然也可以，他们为何放任不管？”
　　朝华叹气：“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小孩，我父亲说，其实飘零去可以更早被封上的，只是大半的修为、甚至仙魂都说不准就没了，那时候正在征战时期，谁也不想折损了自己的神力，否则这边刚封，那头便杀将过来，怎么抵挡得住，唉，其实有弃也是挺惨的，他为何要在那样混乱的时候飞升成仙呢，若是他能老老实实做个凡人，虽然短暂也足够幸福了吧……”
　　许晋沉默了半晌，过了一会儿道：“有弃啊，他魂飞魄散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呢……”
　　没人知道，昔人已远，只剩那眼“飘零去”。
　　真是应了它的名字，孑然来，飘零去。
　　朝华走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叮嘱他：“提防你身边的人，包括你师父，你呀，就是太轻信了。”
　　许晋没应他的话，只道：“你自己小心，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骂。”
　　朝华：……
　　那厢严小少爷，也就是夙光君，暂时保住了自己这一世的性命，不过邱道士就不那么幸运了，付老爷听了他的劝告，依然把他关进了叶城大牢，罪名是“胡言乱语，以下犯上”，足足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
　　付老爷将他关进去，纯粹是为了面子问题，也没把他怎么样，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邱道士起初故作忧愁地憔悴了几天，之后便吃嘛嘛香，等到放出来时，面色倒还比在穷道观中红润了几分。
　　邱道士从大牢中出来后，说是终日面壁，终于悟到了得道修仙的大道——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不是神仙更胜神仙。
　　正好这几日身体颇有损耗，邱泽就先暂停几日修道，好好休养几天。
　　邱道士这几日心情颇好，将许晋带出去学画。
　　邱道士道：“如今许多画师就喜欢画些俗物，只画些别人爱看的东西，硬是要将春花秋水夏蝉冬雪凑在一块。” 他瞄了正在打坐的许晋道，“你既然是我的徒弟，就不许这样，有些东西是强求不得的，这天下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是神仙，谁能说他们整日逍遥呢。”
　　他教许晋画画，却不许他用纸笔。
　　邱道士说得玄之又玄，让他在脑海中浮现出这幅画的大体图像，再将细节一笔一笔添上去。
　　邱道士解释道，所谓修炼的第一层次，就是瞎想，想到什么是什么。
　　许晋虽然没把这当回事儿，但还是听从师父的话，每天打坐半个时辰，任思绪游荡。
　　邱泽没事儿就在旁边念清心经，常常是有了上句没下句，两人互不相扰，自得其乐。
　　时间久了，许晋发现一开始在脑海里模模糊糊的那些画面，逐渐清晰了起来，甚至变得像是有形的实体，他可以随意移动、改变它。像是一滴水，逐渐汇成了一眼泉，潺潺流动起来。
　　许晋从飘零泉想到花花草草，再想到邱泽中午吃完的那只鸡，再想到……
　　……烛光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他的脸照得若隐若现，半边沉静半边疏狂。他微抬着眼，头发如缎般半洒在道袍上，那一点点烛光映进他墨色瞳仁里，仿若月色入户。
　　邱泽的声音在他脑门上方炸开：“啧啧，年轻人，不知道成天瞎想些什么。”
　　许晋有些慌乱地睁开眼来，邱泽的表情并无异样，许晋心虚地垂了眼，听着邱道士不成体统的清心经，试图将自己思绪放空。

　　这几日邱泽致力于发家致富，整日同城里的小叫花子待在一块，教他们认字记账，在城里找点跑腿的零活，得些闲钱，一部分上交给邱道士，包三餐。
　　什么？你说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做饭？
　　没关系，反正不是他下厨，有徒弟，不用白不用。
　　这硬凑上来的便宜徒弟没学到什么飞升成仙妙笔生花的本事，倒是日益磨炼出坚忍的意志和生活的能力——从劈柴到缝补，从挑水到做饭，没什么不会的。
　　邱泽乐悠悠地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徒弟从外头挑水进来，许晋最近身高又拔高了不少，居然比他还高上那么一点。
　　在邱泽看来，这个徒弟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仙”了。
　　所谓“仙”，并不一定就是褒义词。像许晋这样的，明明一副少年模样，却横生老年气象，什么事情都看得太超脱，除了对画画还保有那么一点热忱之外，没什么特别喜欢和讨厌的事物。没有少年意气，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没有抛头颅、洒热血的豪迈，小大人似的，老成持重。
　　邱泽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许晋时，觉得他已经超然物外，像是一个老去的灵魂——但还剩那么几丝惊喜和希冀，化成一点亮光凝在眼里——颇好，颇好。
　　院子里几个坐不住的小叫花子在互相追逐打闹，许晋被围在中间，稳稳地将挑水的担子移了移，以免被撞翻。
　　邱泽挥挥扇子维持秩序：“野什么野，都给我去那边！”
　　几个熊孩子欺软怕硬，一眼便看出谁强谁弱，虽远离了许晋，却对邱泽做了个鬼脸，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邱泽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气人，群童欺我老无力——”
　　他话音还未落，便发现徒弟许晋僵立在原地，看向门口。
　　“许晋？——”
　　许晋喃喃道：“师父？”
　　却不是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