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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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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忘川河边散步。
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我总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看着静谧的河水中飘来点点荧光,宣纸折成的白莲上燃烧着小小的烛。微弱的火光中有某种鲜活的色彩,跳跃着弥漫出记忆的味道。
穿过冥界特有的深白色迷雾,俯下身来,信手托起其中一朵,假装只是一个采莲舟上的少女,我心里忽然天真的欢喜起来。
白色的莲中有细小的纸条,卷成莲芯状塞在蜡烛的底部,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哦,又是什么愿望?那些凡人啊就是爱弄这些迂回的玩意儿,有什么愿望不明说,老是藏得神神秘秘的。”江烬好奇地从我手中拿过纸莲,小心翼翼地从烛底抽出纸卷,正欲展开,忽然可怜巴巴地转向我,眨眨眼,“唔,老婆……我就看这一次啦,行不?”
我被他傻乎乎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却故意板起脸,走到一边不理他。
“梵儿……”他见我真的生气,忙追过来认错,“我错了还不行吗?明知道你最恼恨我偷窥别人的隐私,可……我也没地方去征求人家同意啊?难道……要我问这个?”他说着把纸莲举到眼前,再三打量,“喂……哥们,这个东西我能看看吗?”忽又回头看我,一脸认真的疑惑,“可我问它,它……它听得懂吗?”
“噗……”强行憋了许久,我终于笑出声来。
“原来你没生气……”看着我笑得几乎蹲到地上打跌,阿烬一脸的郁闷,随即便释然,反而高高兴兴地说,“没反对呢……那就是说,允许我看了?”还没等我反映过来,便听他大声念道:“刘家庄刘阿四,愿小猫今年多下崽,小狗今年多生蛋,兔子多多咬隔壁家里的阿猪……看不懂,这什么东西?!”
“大概是说,一头叫‘小猫’的猪多生崽,一只叫‘小狗’的母鸡多下蛋,一只叫兔子的狗多咬一个叫‘阿猪’的邻居……”我忍不住猜测起来,“这人起的名字还真好玩……”
阿烬摸摸头,嘟囔道:“原来是这样……我再看看其他的。”说罢大手一挥,原本平静的河面上无端端起了一阵巨浪,数十朵白莲像受到了召唤似的一股脑儿向我们飞来。
“阿烬你……”我不由气结,眼巴巴地看着阿烬像掰棒子的狗熊一般干净利索地拔出一张张纸卷,闻声还抬头对我狡黠地一笑,浑然似得了什么特权般的得意。
“反正都看了一张,干脆全看了算了。梵儿你也一起来嘛,这张蛮好玩的……”他不以为然地笑着冲我招手,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忍不住诱惑,我也很没骨气地走了过去,接过另一张纸卷。
这一天,我跟阿烬看完了所有的愿望,单纯的、复杂的、朴素的、憨厚的。并在看完之后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让它们重新一朵一朵回到忘川河上。在让最后一朵纸莲飘离我们的视线时,我忽然有种儿时放花灯一般的尽兴。
“阿烬,谢谢你。”这句话莫名地脱口而出,我望向身旁的少年,心潮一阵阵温暖的起伏。这个人带给我的从来都是温暖和感动,不知不觉中,已为我付出了太多。在冥界的这些日子,若不是有他相伴,又怎能忘怀那些曾经的沉痛和绝望。
“怎么了?”阿烬兴高采烈地从纸莲消失的方向转过头来,“今天玩得太开心了!”
我微笑:“是啊,可阿烬,你还记得最后一只纸莲上写的什么吗?”
“那个啊,我想想……”他抓耳挠腮地回忆,“酒……我记得有酒,对了,是老鬼的!等等,明明是给我们的信啊,我为什么居然把它给放了?啊……天,我错了……”他哭丧着脸,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巴掌。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要打到自己,然后踮起脚,小心地吻上他的额头。在少年错愕的表情中,飘然走开。
老鬼的那几句话,其实我是记得的。
绿蚁新赔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么?
一直以为没有当初那场变故,一切都不会发生。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没有我,现在又会是何等光景?
说到底,不过心中一场欲,拾起了,便是你血肉相连的沉重的甲,永远负在肩上,至死不能放下。任你神通广大、翻江倒海,逃不脱,你自身的孽。你的牢,建的是你自己,囚的也只能是你自己。
阿烬,为何不告诉我,一开始,你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何以如此,因我这私心小人的贪,断了你永生的路?
许是我不该知道吧,经由他人使用的化生本就是个不对等的法术,以修炼多年的强大的灵的力量来灌注另外形式的新生。以极大的力量为筹码,而消耗的是极小的部分,空余出来的足够令施术者重生。
而他却没有。
…………
“小丫头,你可有什么完成不了的心愿?”吊儿郎当的语气有些熟悉,但我迷迷糊糊中也想不起是谁。
…………
那个少年是这样问的,他的语气是如此轻松,如同一句孩子间打闹时脱口而出的玩笑。轻易地,几乎在刹那间唤起了我内心隐秘的恨。我不知我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会是狭隘至斯的。
再回头已百年身。
因为凡人无法承受的极致的力量,我曾是真的坠入了那个只能存在于幻想中的旖旎梦境——在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中,我浑浑噩噩地进入了妾萦的躯壳,做了雨晟明媒正娶的妻。红烛昏罗帐,我记得那个光线幽暗的房间中,雨晟哥哥温柔而暧昧的脸庞,他唤我的是:“萦。”
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脸,最后一句听到他说的话,却都是全然与我无关的。但那时的我又岂会在意这些?
坠入了一个心心念念的瑰丽梦境,却不防也是是真的坠入了一个自己亲手编制的噩梦。那些捡来的幸福,到最后,都变成了毒药。
修炼上百年的灵的力量不是无知如我能操纵的,它能给你一切,却又能让你在一步之遥将其全部收回。我知道,这不算任何人害我,只是我自己,一脚啊,踩空了。我摔下去了,粉身碎骨了。人们常说的作茧自缚,大抵如此吧。
我毁了我自己,也毁了那个本该幸福的无辜女子,我灵肉分离,她六识俱损。我还可以想办法挽回,她却不能再记得任何过往,包括爱。在情天欲海中灭了心智,她只是一叶再也无法靠岸的孤舟。
我有多悔,也永远盖不过她有多恨。
一些人爱上一些人,一些故事恋上另外一些故事,彼此交错了,也彼此结下了永久的结。
可是,若她不记得,她又怎会念及到杀我?我全身瘫软,坠坠然欲倒地。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我已不知何以自处。
若她有灵识,她又怎会不知你亦是个无家可归的孤魂,你又岂能如此轻易被她杀死?阿烬轻轻扶着我的肩,温声道。
不……我苟延残喘,抬头惊惧地望着他,妄图看出少年话语中的不真实。但,这样纯粹干净的少年,何时才会骗我……他宁可不说,他宁可什么都一个人担着。他终有一天会累得倒下——在确定我不再需要他保护的时候。
她现在只相信弱肉强食的规则,与那些庙外中日飘荡的幽灵鬼魅们无异了。她会向你动手,仅仅是因为你太弱。少年淡淡地回答,他将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揽着我。这样的拥抱很有安静,即使是虚无的灵体,也逃不了那一丝氤氲的温馨——虽然我知道,他只是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知是没有勇气,还是别样的暧昧。
我错了,我错了啊……阿烬……我该怎么办……陡然被潮水般袭来的无力感打倒,我抱住江烬放声大哭起来。
雨神娘娘走的时候是在第二天,天气晴好,碎金子般的阳光密密地铺满在清晨的石板路上。由于不能直接接触阳光,我、江烬和老鬼只能把送她到了雨神庙门口。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们还是回去吧。”雨神娘娘笑着向我们辞别,她的笑容穿透清晨的寒露,更添了一种别样的色彩——只有我们知道,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孤单了。
“既然娘娘这么说,我们回去就是了。”老鬼笑吟吟地晃了晃手中的烟斗,忽然又想起什么,烟袋锅了一指,担忧道,“娘娘,您此行带走这妖孽,当真妥当么?”眼光所向,赫然便是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妾萦。她在笼子里关了许久,也挣扎了许久,早已明了了自己的处境,只好平静了下来。
“这厉鬼的法力非一般人能敌,且满身的怨气,留在此处总是不妥当。不如让我先一步带她离开,日后自有办法替她脱胎换骨,早日轮回。况且,此后都有阿洵在我身边了,他又岂会让我出事?”雨神娘娘的嘴角漫起一个淡淡微笑,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月光凝结成的精致囚笼,春葱般的指尖拂过笼身,所过之处竟隐隐现出一把宝剑的幻象。
江烬告诉我,他那晚收伏妾萦时所用的月光之剑,便是他的师父江洵的灵体所化。灵是无形的,而只要御使灵的人与他心意相通,亦可随心变化。
总之,那段传奇终于落下了帷幕,他们终于可以不再分离。若干年前的质朴少女和浪荡剑客,若干年之后的雨神娘娘和通灵宝剑。不能再相爱,却可以在一起。再不会拥有初时的悸动,只是依然会爱彼此,在对方不知道的时候、以各自不知道的方式。他们都累了,为了一段爱渡过了无数的人生。
我突然想叹气,却看到一双朦胧的美目,眼里是经过无数年等待之后的波澜不惊的安逸。
“梵儿姑娘,一直都想跟你说抱歉,因为我和洵的事,连累你平白枉送了性命。但……你若想投胎,我定会拖冥府的人替你投生一个好人家,只要你……”
“我……”我下意识打断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怔了一下,蓦然惊觉到内心的抵触,唯有苦笑,“对不起,娘娘,我……从来没有想过……”
忽然听到江烬的声音:“梵儿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一下子难以接受,给她一点时间吧,她会想通的。”话语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雨神娘娘微微愣了一下,点头道:“也好,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那……我就告辞了。”
“可是以后要去哪里找你呢?”我急急忙忙地问道。
“不要找我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呢。”女神轻轻闭上眼睛,满是憧憬的脸庞上掠过层层飘渺的光芒,她的心似乎已经飘到了这个世界的极处,“洵以前说要带我走,去很多地方,结果我背弃了他。然而我知道,在我离开之后,他一定去过。只是这次,该换我带他去了,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他,他的影子,依然会在我们去的所有地方等着我。”
从没见过这样的淡然,即使往事云烟过耳,即使相守的都不再是过去的自己和他,执子之手,便已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