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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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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笨拙地把手伸到腰际,胡乱地摸索了半天,才抽了出来。摊开掌心,是一管古朴的箫。箫的周身被一层奇异的淡蓝色包裹着,个中光华蕴藉含蓄,如液体般缓缓流动,剔透灵动。
他将箫举到唇边,正准备吹,忽又垂下手,不放心的叮嘱道:“不管你看到什么,都要记得那是已发生过的,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也不要妄想自己能改变一切。懂么?”
我点头。是曾经抱有无数不切实际的希冀的,但或许早就该醒了。我已不是那个成天自以为是为情所伤的小女子,而雨晟哥哥亦不是神,他只是在我无知的梦中,占据过那极狭小却也极透明的一块地方。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生死的力量更强大,也没有什么能比死亡更让人清醒。
箫声渐起,四周的光线蒙昧起来。春暖花开,叶落草长,像是经历了一个枯荣更替的漫长轮回。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形从我身侧走过,对我视若无睹。
一些浮光掠影的碎片静静飘来,我费力去追。隐隐约约,一个女子沉静如水的面容浮现出来。她在微笑,那种笑容好似从深秋飘来的幽香,严寒中绽放奇异的生命之美。那时的她是鲜活的。而如今,人事早飞远,她只能在泥塑的身体里俯瞰苍生,透过那沉重脆弱的眼,歆享着凡人年年如一的乏味祭祀。
那似乎是一个冗长的故事。
像一些濒死的藤蔓,扎根在被烈火烧灼之后的焦土中,无望地汲取这土地中近乎不存在的水分。然而依旧逃离不了覆亡的噩运,求生的本能是痛苦的催化剂。
神思在恍惚中忽然清醒过来,箫声早已停止。
老鬼早早地收好了笛子。我睁开眼时,他正好吐出第二个烟圈。
“老鬼,”我涩声道,“这整件事情,莫非……都跟雨神娘娘有关么?”
老鬼轻咳了几声,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多年以前,没有雨神庙,没有雨神娘娘,没有鼎盛的香火,没有世外桃源……只有那个孩子……”
“叫阿灯。”他喃喃着,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
老鬼说他不会说,但他还是说了。他说得很认真,也很沉重。那些尘封在茫茫雾霭中的往事,仿佛有着奇特的魅力,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不忍将其深深埋入心底,让其随着自己消失在这紫陌红尘。
故事的开头是明媚的,在很多年前的一天,一个少女遇到了一个男子,那是任何一个故事都会有的情节。他是浪子,是所有女子愿意倾心相恋,从此随他浪迹天涯的魔魅。她很快爱上了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是一段年少轻狂的快乐,肆无忌惮的爱是如此令人沉醉,以至于在时过境迁的多年以后,她和他早已参商永隔,而每每蹙眉回首,映入脑海的总是那难以忘怀的快乐,那锦瑟的流光。
然后故事结束了。
突兀而猝不及防地湮灭在一场灾难中。
他与她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一个干涸见底的湖泊。他缓缓踏过撕裂一般的湖底,那些在长久曝晒下崩裂的土壤好似一张张痛苦呐喊着的脸,疯狂地扭曲着。
少女的身躯毫无生气地躺在焦土上,如一尾搁浅的美人鱼。彼时的她已是村民们寻求上苍救赎的祭品,她也是这样想,认为也许只要牺牲自己,就能感动上天,赶走这千年难遇的灾劫。
她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抛弃得干净果决——包括他,化作了一只扑火的飞蛾。像爱上他一般,义无反顾地投入这早已化为炼狱火海的湖床。在日光的烧灼下,等待上天的审判。
可知道,若上苍真愿意接受这自毁的献祭,又何以要降下这灭顶之灾?
“阿灯,”望着眼前憔悴的少女,男子不由失神,他轻轻地唤着恋人的名字,努力不让她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悲伤。
过了很久,她睁开眼。她刚才就听到他了的声音,只是气力全无,睁开眼都是一种竭尽全力的奢望。刺目的光线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她的眼,她只能看清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一个模糊高大的影子矗立身前,恍如天神的男子。
她艰难地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难看的微笑,因为她知道是他。
而后,她听到他说:“我带你走。”
上天不会被无谓的牺牲所撼动,所以他要她带走,带她离开这个死亡之地。我们不能改变天,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
她蓦然浑身一颤,眼底泛起莫名的神色。
男子弯下腰,将她拦腰抱起。在起身的一刹那,寒光一闪,融融冷光横亘在少女的脖颈处。是阿灯趁他弯腰时抽出了一把匕首,抵到颈上。匕首的背在阳光中折射出碎裂的金光,盈盈地映衬着少女眼中的决绝。
她哽咽着说:“求求你,放开我……我不能走……我知道我很傻,我知道我的牺牲会是个无谓的笑料,可是……我宁愿那个人是我啊!如果我走了,还会有其他的牺牲,或许会更多,或许……这个笑话就会无穷无尽地蔓延下去了。就算我的固执是无谓的,但这个世界就是需要那么多的凭白无故,不是么?我只是想尽我自己的力量,去替他们做一些我能做的,哪怕……是死!好歹……好歹我不是死于无知的,对不对?”
男子怔住,他深深凝视着自己深爱的女子,仿佛是要把她永远刻进心底。这样深沉的注视,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般漫长。他终于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托着她,放到地上,如一块易碎的琉璃。
“……谢谢。”手臂抽离她的身体,他听到了阿灯低如蚊蚋的声音,好似随时都会消失。
“当啷”一声,匕首沉沉地砸到地上,他亦失去全身力气般,颓然坐倒在地上。片刻的对峙,却使他们两人都几乎耗尽了全部心力。
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回头。他的逃离狼狈落魄,却又漠然得近乎残忍。待得年年断肠处,他的心将永远留在这里了。
不久后,他又听说了很多事。她终究是死了,然而他们亦得了救,大雨连降三日,似在为她而悲痛。人们把这些神迹归于她的虔诚,为她立了庙,却刻意忽视了她的名字,阿灯。神祗是不需要凡人的名字的。
后来,死去的她受到了天界的册封,正式进入了雨神庙。而她所有的人生亦被埋没在了那泥塑的土坯身躯中,包括她的爱与恨。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就这样了吗?”故事结束了,我依旧满腹疑惑,“可……我还是不明白啊!跟我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啊。不过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说了不能说的!”老鬼无可不不可地耸肩,突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阿嚏!”
我扑哧一笑:“一定有人说你坏话,鬼品问题啊鬼品问题。看你说话不算话就知道了,哼!”
老鬼的脸上明显挂不住了,他郁闷地抓抓头,忽然神秘兮兮地向我转过脑袋来:“还有一句话,想不想知道?”
“什么话?”我好奇地点点头,凑过脸去。
“佛曰:‘不可说。’”死老头子神神秘秘地眨了半天眼,终于无良地笑逐颜开。那些缠绵的故事,终是不能再带入俗世的纠葛中。对那一切,老鬼似是不愿意再提及,我便没有再问。毕竟他今晚说得,已经太多。
门外突然起了骚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妾萦明显不安起来。她时而望向天空,时而又看向我们,似在考虑着什么。
半晌,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双手结印在胸前,长发随着扑面而来的劲风鼓动起来。霍然转身,以雷霆之势合身便向雨神庙扑来。
“糟了,她想速战速决。”老鬼皱起眉头,严肃地说。
她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一种奇异的灰色忽然如有生命一般爬上天空,转眼间便是阴云密布。仿佛是坠入了九幽地狱,整个世界的悲欢喜乐都凭空消失了,只有一层厚厚的,密不透风的悲哀。
我们抬头仰望着的世界,被悲哀掩埋,宛如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