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或跃

1、第 1 章

　　山名尧光，山如其名，钟灵毓秀，远看云飘雾渺，近观茂林修竹，泉珮叮咚，山间时有小兽出没，来往嬉戏，入目尽是世外仙山之貌，鲜有人至。
　　灵气最充沛之处，却是威风凛凛立在丛林间的雕梁画栋，镶金砌玉的四层楼上，鎏金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来喝酒。”端的是霸气外漏，端的是写意风流，端的是，呃，超凡脱俗。
　　我叫狄希，他们当面叫我老板，背后叫我俗人，然而事实上，我只是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因为酒酿的好喝，经营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酒楼。
　　我热爱写话本，酒楼常驻说书的幼兽孟极每天定时来书房拿话本，顺便反馈给我今天熊煞又和谁在楼里打起来了，花豹又悄悄抱怨话本不好听，然后乐颠颠地拿着小算盘边拨边出去找熊煞要金叶子，再拿着我给的蜂蜜果子边没心没肺地啃边找机会在花豹的酒坛里倒上那么一二三四碗醋。
　　才华横溢的我就是这样一直颇受爱戴。
　　这是我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本未完成的故事，开头写了十一回，中间写了六回，结尾，咳，已经写完了。
　　正为今日的话本犯愁的时候，一个人分花拂柳一身落拓来到我的书案前，温润笑着：“先生，写一个故事吧。”
　　我知道，或许这次，花豹终于能给我省下几个蜂蜜果子了，啊，还有几碗醋。
　　我抬起眼睛，看着面前人，老实讲，除了那个嚣张的九尾，早已走遍三山五岳的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就连气质都是和那九尾相似的一身疏阔。
　　我笑：“客人可要喝一杯？”一边倒了一杯本酒楼招牌给他：“千日酒，饮之千日醉。”
　　但愿我的表现没有太殷勤，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提供好听的故事了。
　　让我意外的是，他拒绝了这名声在外却让世人求之不得的，最重要的是惊才绝艳的我亲自酿的佳酿。
　　我收回来自饮，举杯的同时暗搓搓磨牙，说实话，有点丢脸。
　　他笑着说，他难得清醒，不想再醉了。
　　他笑着给我讲他的故事，他和那个九尾的故事。看起来明明是一个那么清醒又有条理的人，却用清醒的笑清醒的表情，慢条斯理地，事无巨细地，语无伦次着。
　　我做出倾听的样子，面带微笑地听着，却暗暗地震惊着。
　　没错，来这里讲故事的人那么多，有的语调平平麻木不仁，有的笑颜如花潸然泪下，有的歇斯底里难以自已，这里是世人眼中的桃花酒园，能顺利来到这里的凡人都是有轰轰烈烈的故事的人，都是故事过后心存死志的人。
　　凡人再如何，总有一个情绪的外露。
　　他不一样。
　　他一滴泪都不曾流，却似有用灵魂都不可承受之重，讲到后来，这个看似心志坚定的人终于自己微微颤着手倒了一杯酒，笑着一饮而尽，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他笑着把一壶酒饮尽，似是要开口，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我捏诀，壶中蓄满，他看了一眼，笑容不变，自幼的王室风度让他硬是从喉中逼出两个字：“多谢。”声似破锣，一条血线自嘴角蜿蜒而下，落入杯中，他看都没看，仰头，喉结滚动，续杯，动作一气呵成。
　　饮鸩止渴。
　　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客人，他的故事竟然讲不下去。我看得到他的努力，可他就是讲不下去。
　　他笑的很漂亮，多真心似的，一直一直笑。
　　来喝酒的客人，都有专属的酒，他们告诉我他们的故事，我把他们的故事酿进酒里，饮一杯醉千日，梦里重复着他们的故事。
　　他喝的，是我的酒，一旦堕入梦里，将无悲无喜，什么都没有。
　　我甚至在想啊，也许他就这么醉过去，也好啊，即使没有夜夜祈求上天的垂怜修来的无上欢喜，却也不会有用整个身整个心整个灵魂都承受不了的苦痛折磨。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他喝了一壶又一壶，他却丝毫没有醉了的样子，我倒是希望他就这样醉得人事不省，这铺天盖地的忧伤让我这用术法变化的有花有草有树有水的书房一下从春天到秋天，满目凋零。
　　我不懂。
　　花木感情迟钝，却仅仅是被波及就不堪承受的感情，纪妩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他的故事我是知道的。
　　酒仙狄希上万年的生命里，除了致力于做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和一个酿酒很好喝的老板之外，剩下的时间都在游历。我见过沧海桑田几次变迁，我踏过这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洪荒天地人三杰相继殒身以来，人界割据，战乱不息，大地一片疮痍，是以五百年来第一位人皇王储终于在肃慎降世，天降九重祥瑞，鸾凤和鸣，万物打破时令，百花齐放，祥云在王宫上方三日不退，大祥之兆。
　　是以万国来贺，肃慎王大喜，举国欢庆三日。
　　可是有些年纪的修道者都知道，这不对。
　　这样的祥瑞，本来只在历任天命灵兽降世时出现，天命灵兽司万物生长，是以降世时受万物祝福。这一任天命灵兽，该出生在九尾族。
　　无论如何不该是人族。
　　人皇出世，该是日月同辉，紫气东来。
　　那时我也意外，所以掐着指头算算，我算到，皇城脚下有一处……酒酿的不错。
　　各人自有命数，我乃酒仙，本就该快意四海，一醉方休，与其像所谓人间修行者卫道士一样本末倒置管九尾与人皇的家务事，还不如去皇城脚下找那个老孔雀吃酒去。
　　后来大概就是听说了，听说九尾王心存私欲，将命带凶煞的天命九尾藏入人皇王储意识中，和王储一同生长近二十年，被得道仙人青衣道长识破，王储与道长合力将会导致大地祸乱的天命九尾斩杀。
　　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他给我讲为了避免天命九尾将会带来的毁坏天地秩序的错误，他们三骗三信，三出三擒，三逃三谅，最后，一击即杀。
　　他说你会不会震惊呢？酒仙狄希，将千万人的刻骨铭心写成话本供人娱乐的狄希，见过沧海变桑田的狄希，酒里面什么都没有的狄希，你会不会震惊于我的无耻？
　　我笑一声：“不会，人族发生什么都不会让我震惊。”
　　我有些唏嘘，何止是无耻啊，简直狼心狗肺。
　　八荒之内最与世无争至纯至净的九尾族，连上天都会眷顾三分，就叫你们这么糟蹋。
　　但是这不就是人心吗？刑天利欲熏心，与人皇争帝位而受刑，死后仍不服气而成为以乳为首以脐为口，只知喊打喊杀的怪物，却被人誉为“勇气固常在”的战神。欲望的驱使下，人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呢？他们以欲望与争斗为尊，即使是修道者，又有几个不是长生与有求必应的欲望驱使呢？否则避离红尘的修道者又怎会去管人间事？
　　即使得道也是那副扶不上墙的德性。
　　真是太不体面了。
　　故事讲完了，他却始终清醒，凌迟一样。
　　我的酒也酿完了，浅浅抿了一口，本以为是苦涩的后悔和辛辣的痛楚，这次却真的让我微微震惊：竟然是微甜的深情，只有深情，很深的情。
　　我举起酒杯：“来一杯吗？”
　　他擦去唇角血迹，又是翩翩公子的疏朗样子：“不了，”他看着我手中的酒杯神色复杂，“这一杯酒喝下去，怕是真的会醉。”
　　他转身：“早听纪白白说过，来喝酒的千日酒喝起来就像在经历一个故事一样，”他眉目舒展清浅笑道：“但是不是自己经历的，就永远无法感同身受。老板你欺我家白白不经世事，骗了他多少朵月下霜。”他的神色蓦然柔和，“下次他过来，就把这个给他喝吧，他会喜欢的，毕竟，他已经原谅了我那么多次。”
　　他抬步向门口走去，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笑的开怀：“对了，这次就不要再欺负他和他要月下霜了，这花他种着不容易，珍惜的紧，每次和我讲都会生好一会儿气。”
　　我向他举起酒杯：“我本就不稀罕劳什子月下霜。”
　　他一怔，就明白了：“我家白白明明舍不得却还是拧着眉头要给的样子，”他眼神柔和，满满的笑意，“的确可爱。”
　　言罢转身，背影憔悴却坚定，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阅酒无数，却还是要赞一声：“极品。”
　　明明是摧枯拉朽的深情，却还是能微笑着把对方引到绝路，明明错误已经铸下了，却还是倾尽自己的所有去挽回。
　　明明一切洞若观火，还是义无反顾进入对方的陷阱，明明最想活着好好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却为了一个背叛的人甘愿死去。
　　我知道他口中的纪白白是银骁，因为只有这个天生不凡的天命九尾用几朵泛着月光的花来换酒。
　　还一副我占了他大便宜的样子。
　　来这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并且是故事过后心存死志的人。银骁并没有给我讲他的故事，他只是来感受别人的故事，因为他当时或许已经感觉到了，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自己经历那些故事。
　　那时也是相似的场景，银骁踏着月色而来，一身落拓，天命加持让他气质纯净，比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仙妖神魔更胜，他站在我面前，一脸纠结又不舍地拿出三朵月下霜：“我要你这里最浓墨重彩的故事酿成的酒。”
　　“……”
　　“……”
　　他愣了愣，一咬牙，又拿出两朵：“再多我就不要了！”
　　那是本酒仙笑的最开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