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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与君沉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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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封要紧信。信上说,父亲一个月前偶染风寒,虽服了药,但毫无起色,反而越病越重,终于到了咯血的地步。家人担心父亲要大不好了,这才匆忙写信,让姬无瑕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姬无瑕捏着信,像捏着一颗扑通通颤抖的心。他又看殷乐。
殷乐一夜未眠,身上都是血和颜料,脸颊脏兮兮的,大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儿光。这也是殷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走。
姬无瑕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不知该走向孝道,还是该走向情`欲。他的心丝丝拉拉疼起来,这疼不是因为被迫二选一,而是因为殷乐在伤心。
不知何时起,他可以感知殷乐的情绪了。也许是察言观色太久,经验丰富吧,他已经可以不靠视觉、听觉、嗅觉,而直接靠自己心跳的变化感知到殷乐。
殷乐高兴时,他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像一只活泼的鸟。殷乐难过时,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好像不是在胸腔里跳,而是在钉板上跳。殷乐生气时,那张漂亮的脸会变得很吓人,令他心脏颤抖,缩成一团。殷乐害怕时,他的心脏就如战鼓般躁动,输出无限勇气,令他去抵御一切艰难。
小时候,他见过一些男人为了女人神魂颠倒。大人们说这是痴病,染上就没治。他于是也跟着鄙夷,认为自己绝不会染上这病。然而轮到他了,他才觉得悲凉。殷乐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他不傻,他很清楚。殷乐一开始是逗他,后来是身边缺人,也许最近才动了一些感情,但那感情也浅薄得很,多半源于感动。
留在朝歌,跟着殷乐,一起昧着良心害费玄。还是回家去,跟父亲一起,光明正大地保护周邦?
殷乐道:“无暇……你要走?”
姬无瑕心里过电般,闪过一阵酸麻痛楚。他本能地安慰殷乐:“不,臣不走。”
这话说完,尘埃落定。姬无瑕对着士兵道:“我在朝歌有要事,走不了。你且稍候,我去写封回信,托你带回去。”
那士兵应诺,又问道:“公子真不回去?”
姬无瑕笑道:“真走不了”说罢,他转过身,对殷乐道:“臣传膳了,一会儿宫人会送饭过来。陛下先吃,臣去写信。”
殷乐看着姬无瑕,黑沉沉的眼珠子里有了光,皮肤也微微发光了。他用一种略带讨好的神情看姬无瑕:“孤让最好的巫医带着药去周邦。”
姬无瑕含笑点头,心里却愧疚得要命,转身走到春华殿旁边的小书房里,摊开笔墨纸砚,坐着写信。
父侯钧鉴:自古忠孝难两全,陛下亦有疾,药石罔效,唯孩儿可略减痛楚之一二。待陛下稍愈,孩儿必归西岐,负荆于父侯床前。不肖子无瑕再拜泣书
信写完,姬无瑕搁下笔,又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才把信纸吹干折好,放进木头匣子,封好火漆,携出来,交给等待的士兵。他又在春华殿外站了好一会儿,待心情平复,能够应付殷乐喜怒无常的情绪时,才走进春华殿。
春华殿内,殷乐正在吃饭,吃得很厌烦,仿佛小米粒都长着嘴,会咬他似的。一碗粥已经凉了,仍剩下大半碗。
姬无瑕走上前,拿走粥碗:“让宫人热一热再喝,冷粥伤胃。”
殷乐眉一挑,仿佛要生气,然而挑到一半就徐徐地放下来,笑道:“孤知道了——信写了?”
“嗯,已交给他了。”
二人对坐着喝粥,谁也不说话,一时只闻勺子碰碗之声。姬无瑕心里乱成一团麻,一会儿想到费玄这些年在朝歌的经历,一会儿想到他报仇杀人时的干脆,一会儿又想到父亲的病。陡然之间,一股寒气窜上脊背:“家父病重,会不会是费……费……”
殷乐道:“不会,你爹知道费玄,会防备的。况且费玄昨日在朝歌,今日应该没走远。”
“那他还会去西岐?”
殷乐不说话了,看着姬无瑕,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表情:“这样吧,孤有二十六名影卫,当年是和费玄一样训练的,虽不如他,但也身手不凡。孤送十三个去周邦,十三个留朝歌。”
只能如此了。既已下定决心,做个不孝不义之人,就不能再回头。姬无瑕把粥喝完,然后等着殷乐也喝完饭、擦完嘴、让宫女烧热水去沐浴完,一身干净清爽地回来了,他才拦在殷乐脚边,跪下道:“陛下,臣既已决心追随陛下,还望陛下给臣一句准话。”
殷乐有些惶恐:“什、什么准话?”
姬无瑕仰起头,直视殷乐,阴森森道:“若陛下再有机会杀费……”他舌头打结,念不出费玄的名字,只能以“那个人”来称呼:“杀那个人,还会手下留情吗?”
殷乐大吃一惊,后退半步:“当然不会!他想置你我二人于死地,孤、孤不会留情了。”
“那陛下打算如何做?”
“如何……”殷乐愣住了,慢慢地蹲下`身,坐在苇席上,思索良久,抬起头道:“孤褫夺他的爵位,告之百姓不必听命于他。同时传召天下通缉他。”
姬无瑕点点头,吐出一口气,把殷乐紧紧抱紧怀里。
二人都不说话了,同样的罪恶像一条锁链,把他们紧紧捆在了一起。这个时候,姬无瑕竟然隐约感到一丝庆幸。这样就好。他陪着殷乐一起到地狱去,殷乐就只属于他,再也不会和其他人有瓜葛了。
他不再是周邦守礼的小公子,殷乐也不再是明月光。这一生,生也罢、死也罢、有罪也罢,他要和他在一起。
次日,正殿。
殷乐经过一夜好睡,养足了精神。此刻他站在大殿上,对贵族们宣布了新诏令。
“褫夺费玄爵位,贬为庶人,并追其前罪,令乌衣卫负责捉拿。有献其人头者,赏贝千朋、田千亩。”
贵族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