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魔鬼》生活不是和事佬

32、真相

　　看着略显憔悴，脸上淤青尚在的蒋丽，向海东心中泛起一阵怜惜。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只比蒋丽小五六岁，正是女孩子最活力四射、魅力无穷的年纪，同时也是还很脆弱敏感的年纪。她能经受得住接下来的这沉重一击吗？不管怎么样，这是她的人生——即使很不寻常、让人难以招架，但仍然是她的人生，是她不得不面对的可怕事实。也许还好，毕竟不是世界末日，向海东坚信如果是自己的女儿，她一定能挺得住。当然没人会希望这样的事落在亲人身上。

　　“蒋小姐，接下来我会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向海东打破房间里的保持许久的沉默，也许谁都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些细节，哪怕自己并不是亲历者。

　　蒋丽仿佛没有听见向海东的话，从走进案情研判室起她就一直盯着桌子上那个笔记本电脑。她认得它，那个可怕的夜晚里，正是这个电脑的屏幕把她从虚无的迷幻状态中带回现实世界，让她从一个梦魇堕入另一个梦魇。是的，她记得它，它属于那个在车厢里以及石顶街对自己施暴的男人。

　　“我原以为能有亲友陪你一起过来的。”，向海东见过蒋丽脸上的这种表情，因为极度的困惑反而显得有些麻木，但她肯定在听，“我要讲的可能会对你带来不小的心理冲击，如果有熟悉的人在身边……”

　　“不需要，谢谢。”，蒋丽还是盯着笔记本，仿佛它有什么魔力，正在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对她轻轻耳语。

　　“好吧，如果你坚持。”，向海东看了看坐在蒋丽身边的邓建和魏晓丽，特别是邓建，他不知道这个小伙子和蒋丽的关系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是否能够提供足够的感情依靠。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是蒋家的那个老保姆。

　　“我等下要讲的有一部分是推测，不过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还有嫌疑人的供述，应该基本可以勾勒出整个事情的经过。周二夜里袭击你的男人，就是那晚在坂头水库袭击你的人，这个我想你知道。他的名字叫□□宇，曾经是一个泉州市的一名警察，09年因为参与电信卡诈骗被判刑，12年出狱。昨天晚上他被砍伤，但没有大碍，我们已经初步对他做过讯问。在说明案情之前，你可以先看看这个。”，说着向海东打开桌子上的笔记本电源，就是蒋丽一直盯着的那台。

　　“你大概认得这台笔记本电脑吧。那天晚上你就是用这台电脑给凶手□□宇转的账。你逃走后，林丽娟被韩重新控制，期间他们发生了争斗，林丽娟咬伤了韩。利用韩回驾驶室处理伤口之际，林丽娟录制了这段视频。”

　　这时电脑已经启动完毕，邓建上前打开隐藏在多层目录下的一个视频。

　　“视频被放在一个隐蔽的目录，□□宇没有发现。”，向海东补充道。

　　视频一开始是一片白茫茫的，应该是正对着车厢里的灯，然后有人调整了摄像头的方向，画面晃动几下后稳定下来。林丽娟的上半身出现在镜头里，要认出是她并不容易。她的头发散乱，额头靠近左边太阳穴有一个明显的伤口，血水顺着歪斜的脸颊流过人中，最后从嘴角往下滴淌。她的左眼眶也淤青浮肿，眼球充着血，殷红可怖。虽然林丽娟显然遭受过重创，但她面对镜头的第一个表情是，笑了，真心被逗乐的那种笑，笑得那么狂野，那么畅快的感觉。

　　她一边笑一边伸出左手小手指从嘴角蘸点血，低头看了一眼，对着镜头说到，“这不全是我的血！哈哈哈！如果我变成鬼，肯定也是厉鬼，哈哈哈……”

　　林丽娟笑着笑着，表情慢慢发生变化，狂野兴奋的大笑凝滞下来，变成带着懊恼的愤怒。“她妈的！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咒骂中林丽娟垂下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满是伤痕的脸，看上去像极了日本恐怖片里的贞子。

　　“对不起！”，当再次抬起头，眼泪从林丽娟那只正常的眼睛流淌下来，“天晓得是什么把我扭曲成这个样子，也许我们就不该做朋友，也许生活本就该那么不公平。还记得在星巴克那次吗？那天我刚刚被上司臭骂一顿，而你却那么轻松地抱怨着在伦敦是多沉闷多无聊，好像，好像，哪怕全世界都给你一个人都不够似的。那一刻，我愤怒了，崩溃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内心的天平永远地失去了平衡。我知道我不该恨你，这是上天的安排，让你成为你，让我成为我，可是没有用，妒忌和怨恨像蛆虫一样吞噬了我的理智，败坏了我的良知。咳~咳~”，说到这，林丽娟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些红色的液体喷溅到了屏幕上。

　　“不知道你还能看见这个视频，我希望能。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因为我就是我。可是对不起，你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恨我吧，要是这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除非你下半辈子尽做坏事。对不起，闺蜜！”，视频到这里就停了。林丽娟可怖的面容还盘踞在观看者的脑海里，绝望的声调仿佛还萦绕在耳边。蒋丽茫然地抬起头，用带着惊恐的眼神询问着向海东。

　　到这里，其实真相已经浮现在蒋丽的潜意识里，只是它是那么的阴暗残忍，使得理智也要退避三舍，无法直面。好吧，让我把它拖到光明里来吧，向海东心想。

　　“你和林丽娟交往很长时间吧。她提到的星巴克的事是什么时候？”，向海东想问清楚一个顺序问题，无关紧要。

　　“好像是去年5月份的事吧。”，蒋丽思索了一会，回答到。

　　“我猜也是在更早之前。那我就从那次讲起吧。蒋小姐，你的家庭很富裕，年轻漂亮，属于受人羡慕的一类人，而羡慕往往是妒忌的开始。我不是说这是健康的心理，但确实很常见。我想，林丽娟生活工作可能不是很顺利，这种挫败感、艰辛感让她的内心失去了平衡，正如视频里她自己说的。5月的那次吵架之后你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吧？”，向海东又问道，虽然知道自己错不了。

　　“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吧。”蒋丽微微摇摇头。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你们俩做不成朋友，形同陌路而已。可惜造化弄人。一个月后，也就是六月初，林丽娟去三明出差，因为动车故障，她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在找宾馆住宿的路上她遭到李哲雄的袭击，就是前几天坠崖自杀的那个漳州人。林丽娟原本是没有机会逃脱的，李哲雄是个系列杀人案的惯犯，心思缜密，手法老道。不知道那天出了什么状况，林丽娟竟然在车厢里自己醒来，而且也没有被捆绑控制。袭击时，李哲雄对她下过麻药，估计是剂量不足。

　　“林丽娟看来是个镇定果敢的姑娘。她趁着李哲雄开车厢门的当口，撞开门板，运气很好，门板正打在李哲雄的鼻子上，所以没有任何麻烦，她顺利逃脱。到这里事情似乎都还不算意外，但后面的发展就很不寻常了。从李哲雄手里侥幸逃脱的林丽娟没有报警，相反的，一个念头，应该说恶念，在她对你的阴暗嫉恨里生根发芽。

　　“然后是□□宇登场，就是在坂头水库和昨天袭击你的人。这个家伙12年出狱后，在电子城买一些电脑手机配件，包括一些违规的手机窃听装置，此前因为一个理赔案件认识了做保险的林丽娟。接下来的事主要是□□宇交代的。八月间，林丽娟找到他，在试探之后，提出整个计划，就是伪造一起X虐待案，尽可能按照李哲雄的路数，以期能把警方的侦察引导到错误的方向。”

　　向海东停顿一下，真相已经在被拖到光亮处，它太丑陋狰狞，不知道蒋丽的理智需要多少时间才有办法正视它。“是的，这整件事其实是林丽娟的策划的，只是到头来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所期望的去发展，堕入深渊的不仅仅是受害者。”。蒋丽低着头，双手抓着手提包紧紧地压在胸前。被自己亲近、信赖的人背后捅了一刀，也许她的余生都不能重拾安全感了吧。

　　“为了这个案子，林丽娟和□□宇做足功课，车辆、作案地点、路线，甚至比我们更早研究了近年来的女性失踪案件，就为了能骗过公安机关，骗过你。经过半年多的准备，万事具备，就等你主动来约林丽娟。那晚上在KTV，林丽娟负责下药、把你的车开到实现选定的地点，然后，就是坂头水库。那一夜，□□宇做过伪装，按照林丽娟对李哲雄的印象，穿了增高鞋，所以看起来比韩本人要高大魁梧。

　　“林丽娟的恶念不仅害了她自己，当然还有你，蒋小姐，但还有一个更无辜的姑娘。她叫张玉娇，是林丽娟在三明读初中时的同学。”，向海东决定把这一段讲得仔细一点，过一段时间蒋丽也许能注意到自己的惨剧里其实还有一个更无辜更悲情的人物，对帮助她走出阴影有所帮助。当然一两周是不够的，或许要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视蒋丽的心智健壮程度而言。很好，听到这话，蒋丽抬起头，脸色煞白，但眼神里闪烁着新的疑问。

　　“林丽娟在算计你，而□□宇在同时算计你们俩个。他有他的优势，□□宇不用上班，有当警察的经验，还有卖手机手机窃听器也让他占着先机。他还想好了退路，准备偷渡到国外。林丽娟可能也觉察到危险，至少她想到了被黑吃黑的可能，所以决定留个后手。就在坂头那晚的前几天，她找到自己的初中同学张玉娇，把案件相关的资料密封成一个文件袋托付给张。这样，万一自己遭遇不测，真相不至于被掩没。可惜，林丽娟的这些举动都被自己的搭档一一掌握。

　　“9月20日晚上，也就是坂头水库那一晚的前一晚，□□宇骗开张玉娇出租屋的门，在拿到林丽娟托付的资料后残忍地杀害了她。这是发生在浦南城中村电化场宿舍的另一起案件，同样困扰我们多日。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把这个案子和坂头的事联系在一起，毕竟表面看，确实没有什么关联。让我们特别困惑的就是张玉娇的社会关系实在是太单纯了，实在是想象不出她怎么会惹祸上身。一个乖巧懂事的姑娘，独自一人到厦门来打拼，就这样死于非命。她可能到死都弄得不是很明白。”，说这些话的时候，向海东边注视着蒋丽。蒋丽再次低下头，不知道这些话会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希望她终究会想起来。

　　“再来，就是坂头的那一夜了。前面的经过就不用说，你离开案发地点后，林丽娟自己返回车厢。□□宇说，她回来后跟他发生激烈的争吵。我不会替林丽娟维护什么，她做的事令人发指，不过强J的确在她计划之外。

　　“她和□□宇原来说好的只是骗，应该说抢，你的钱，但□□宇自有盘算。按他的交代，他一开始就打算独吞，更何况，作为受害者的你……。我的意思，□□宇可不仅仅对钱有兴趣，他的如意算盘是人财双收。他原本没指望真能独吞，到电化厂也只是碰运气，结果一切都非常顺利，于是他打定主意连张玉娇和林丽娟一并杀死，这样就再没有人知道真相。最后一刻，林丽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并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还咬伤□□宇手臂。趁着韩到驾驶室处理伤口，林丽娟录了刚才那段视频，也算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一点忏悔。很明显，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她是后悔的。”

　　总算讲完了吗？向海东自己都感到心情格外沉重。虽然无数次直面人性的阴暗，这种事仍然要叫人唏嘘不已。他瞥见魏晓丽皱着眉头，泪水已经充满眼眶；邓建则痴痴地看着邻座的蒋丽。突然，向海东又想起来，上面的讲述漏掉一个重要的人物——林丽娟的母亲。林母的行为在蒋丽看来一定很让人困惑，有必要做个解释。

　　“对了，还有一点。做这样的事，当然得瞒着别人。整个过程中，林丽娟始终躲着她母亲，但怪异行为还是引起老人家的怀疑。得知女儿死在坂头水库后，林母大概也猜出个十之八九。事实上，林母在案发前曾远远见过和女儿在一起的□□宇两次，所以她知道真凶不是李哲雄。前天晚上，林母看过4S店员工给你的照片时就认出那正是最近和女儿在一起的男人。丈夫被判刑，女儿也走了，林母就没打算再活下去。她们母女俩的性格里都有一种比较激烈的成分，如果不是你和林丽娟的那张闺蜜照打动老太太，后果不堪设想。

　　“蒋小姐，遇到这样的事确实让人难以承受。事情已经发生，伤害业已造成，但怎么说的，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要过，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向海东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碰到女儿遇到不顺心的事，他也会说类似的话。老婆经常埋怨他不会安慰人，天大的事都被说得不关痛痒，可是向海东心想，那还能怎么样呢？

　　房间里的人都沉默着。向海东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对于当事人的蒋丽来说简直就像个地狱里的迷宫，幽暗曲折，鬼影重重，让她饱受惊吓。最后，邓建受不了了，凭着一周多来建立的亲近感，壮起胆子伸手搭在蒋丽肩膀上，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还处于迷茫状态的蒋丽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醒，发出一声尖叫，像只被吓到的猫一样，猛得把身子往椅背里缩，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仿佛身处的房间是什么恐怖之地，眼前都是些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对不起!”，短暂的呆滞之后，蒋丽突兀地说到，接着就起身快步走出了警情研判室。邓建犹豫片刻也跟着追出去，然而蒋丽一路小跑，等追到大门，她已经钻进自家的劳斯莱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