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长相忆 ...

  •   第一次遇见柳敬亭,是在三年前。
      我翻开泛黄的书页,努力试图回忆。窗外猎猎的寒风像千万匹野兽,嘶吼着,钻过墙缝,吹得桌角的烛花一阵剧烈的摇晃。
      我裹紧了身上的棉衣。
      那似乎也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冬天。
      柳敬亭忽然在一个早晨出现在小巷的街角处,离仁济堂大约几十步开外。我那时还只有十六七岁,仁济堂还是爷爷在打理,一直到一年前爷爷辞世,我才正式接手了这家药铺。
      因为生病的人任何时候都有,仁济堂一般头遍鸡叫后就要开门。那天早上我打开大门,按照爷爷的吩咐把一包包祛风寒的汤药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口旁一张木方桌上。照爷爷定的规矩,这些药是免费发放的,任何过路的人都可以随手拿走一包。以前有别的药店嘲笑我爷爷这么做是自断生意。后来事实证明兵荒马乱下,只有我爷爷的这家店挺了下来,别的店不是远迁他地,就是干脆开不下去关门大吉了。
      爷爷年轻的时候去考过秀才,后来屡试不中,转行从医,但从来没有忘记过四书五经中教他的那些仁义礼智信。
      “仁济堂,取的是济世爱人之意,仁济二字,就是医者仁心。”药房牌匾刚挂上的那天,爷爷指着牌匾上的三个鎏金大字满面红光地对我说道。
      我手里忙着码药,脑子里却一直在胡思乱想。
      大概是早上没睡醒的缘故吧,等我差不多码完打算收工了,我才发现旁边街角站着个人,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仁济堂开门迎客比较早,冬天天又亮得晚,我借着近乎微弱的天光,往那人的方向细细瞅了几眼。因为距离不是很远,隐约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清秀书生,面前摆了张长桌,长桌上放了一把折扇和一块类似醒木的东西,身旁是几个竹箧和包裹,一身打扮像是个说书的。
      好奇怪的人,我心里暗道,伸了个懒腰回药房大堂。
      等到我再次出来时,天已经快亮了一半,街上几家店铺零零星星地开张了。我不经意地瞥向巷角的方向,才发现那个书生还在那里,只是这回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条长凳,他坐在长凳上伏案写着些什么。我心里感到好笑,不自觉仔细打量了他一回。一身衣袍略显破旧,但还算整洁,像是个落魄他乡的书生,眉宇间却又没有那种失意的神色,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皱了皱眉,虽说时值乱世,清兵南下,被迫离乡出来讨生活的人并不少,镇上每隔一两天就会三三两两地来几个。
      但是一个说书的,这么早出来说给谁听啊。
      我心里暗暗腹诽着,忽然就升起了一股好奇感,想着怎么过去搭上几句话,套一套他的身世来历。
      镇上我这个年纪的姑娘,不是待字闺中,就是已经嫁了人家,随便找一个陌生男子搭讪,不仅坏了规矩,往往还会被镇上的大妈阿婆说些闲言碎语,久了影响女孩子声誉。我因为父母亡得早,算是家里的“独苗”,从小跟着爷爷。爷爷也一直把我当成男孩子养着,没怎么让我受过礼教的束缚。所以我打小跟镇上的男孩子一起爬树掏鸟窝,弹泥丸,大妈们也不怎么谈论我,只是说爷爷这个人奇怪。前两年家里来过几个不信邪的媒人,想给我介绍亲事,都被爷爷轰走了。爷爷怕我嫁出去后,一是病人接待不及,二是一身医术无人继承。
      心里这样想,我左手拎起一包汤药,慢吞吞地凑过去,边走边假装看风景,直到走到他旁边,便停下来倚着墙看他写字。那家伙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我一眼,倒是让我觉得自己丰富的演技多余,不觉有些尴尬,抬头四顾,还好周围没人看见。舒了口气,看向那书生。桌上砚台里新研的墨不多时就冻成了冰,他不得不用热水重新研一遍,一双手暴露在寒风中,看起来通红。
      “天寒地冻的,你在这里写字,一会就能磨秃一支笔。”我忽然开口道,打破了静默。
      那书生抬眼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愣了片刻,苦笑:”若是有好去处,我倒也不愿意在这里写。“他的视线旋即落在我手中的药包上,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买药。”
      我这才记起手里的药包,原来是把我当成卖药的了。
      “不收你钱,”我将药包放在他的长桌上,抬手指了指边上的仁济堂,“这药是仁济堂免费发放的。对抵御风寒有一定的好处。”
      “我看你在这里挺冷的,面相又像是新来的,怕你对这附近不熟悉,才给你送过来。”看他眼神中还有些疑惑,我连忙补充道,趁机撇清自己来的目的。
      “既然如此,”那书生眉间的疑惑顿然消释,起身朝我一揖,“多谢姑娘好意。”
      真是个书呆子,我暗笑,旋即注意到他腰间别了个小巧精致的铜铃铛,在他起身的一刹那,摇摇晃晃发出喑哑的叮当声,好像是生了锈,却在那一瞬间给我一种古拙的沧桑感,仿佛古庙的撞钟声穿越千年直扣心底。
      因为读写医经药方的需要,小时候爷爷请过两年私塾先生教我读书写字,爷爷自己也藏有几箱子经书子集在他房里。我记得《五经通义》中有言:“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大概就是说男子佩玉以修身的重要性。当然也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说法。镇上的读书人大都在腰间佩戴左右两组玉。
      但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在腰间佩戴铜铃铛的。也从来没听说过哪本书中提到过佩戴铃铛的合理之处,更何况这铜铃铛浑身上下长得没一处符合仁义礼智信的。
      一时间好奇心上泛,忍不住道:“这铃铛……好奇怪……”
      那书生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似乎不愿意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我见状,忙改口问道:“看你这架势,是打算开摊说书吗?”
      “暂定于巳时,”书生闻言,顿时恢复了一脸认真的神色,“姑娘届时也来听么?”
      “唔……”我脑海中浮现出爷爷找不到我暴跳如雷的样子,迟疑了片刻道,“也许……吧?”
      “那么,请姑娘收好这个,”书生似是没听出我不确定的语气,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帕巾,“以此为证。”
      镇上以前有过几个说书先生,大多是评完一回书,随观众给赏钱,说得好赏钱自然多,说得差赏钱自然多不到哪去。至于信物,只听说京城里那些名评因听客众多,故包下酒楼,以信物为证方可进入,信物的价格自是不菲。
      看了看眼前一脸正色的书生和递来的帕巾,很难让我联想到那些传闻中名扬四海的说书人。
      只是当时不知怎么想的,我竟鬼使神差地郑重接过帕巾,满腹疑问最后憋到嘴边只剩下一句话:“不要钱么……?”
      “嗯,算是答谢姑娘的汤药吧。”
      我愣了愣,那书生见我没有反应,沉声道:“我还要去寻一处落脚之地,先告辞了。”
      语罢,他似乎真的有事,不愿多费口舌,便开始收拾行李。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利落地收拾干净,感觉这次搭讪似乎还没有成功。
      “我叫傅晴雪。”
      许久,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忽然开口道。
      那书生停下手中的事,站在原地,抬眸望向我,刚好迎上我直愣愣的目光。
      我看见他眼中隐隐有流光闪烁,什么东西渐渐消释了,大概是抗拒、陌生、孤独一类的情绪,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一瞬间竟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恍若与那书生早是故交。
      恍若于那一刻久别重逢。
      他忽然莞尔一笑,如春风和煦。
      “我叫柳敬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长相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