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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七章 大典 ...

  •   年末,赤澜十七岁生辰。那一日,她被那帮平时都见不着人影的长老们如影随形地跟着。已经听了一个月的教规及教务,阅过无数的卷宗。已近子时,她才拖着一身疲累回到兼倚阁。朝先生的房间看去,漆黑一片,想是早就歇下了。回到听雨庄后,她与先生虽然是一墙之隔,却难得见一面。
      走到自己屋门前,拍拍身上的落雪,推门进屋。冷风灌入,屋内烛影微微一晃,她猛地抬起头,看见青纱帐后坐在桌前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她展开笑颜,脚下快走两步,撩开纱帐。
      烛影将目光从烛火上移开,缓缓站起身,面带微笑望着她。赤澜立在那儿,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轻轻抿了抿嘴,微微低着头,走到他跟前。烛影手指轻颤,稍稍犹豫,还是伸出手。
      “好凉。”他将她的手捂在手心。
      听得脚步声,几个丫头端了热水进来。烛影松开手,回身在一旁紫檀木雕云龙纹的榻上坐下。赤澜走到一边,丫头上前给她脱去外衣,又服侍她洗漱,一切完毕后都退了出去。
      赤澜捧着手炉在烛影身边坐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稍稍偏过头看他,却见恰巧跌入他眸中,她心里一跳,竟忘了躲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直到烛影抬手抚上她披散下的青丝,说:“又长大一岁了。”她才回过神来,稍稍低下头。
      幼时,她会比划着自己的个头,在门框上刻下一道道的记号。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记号换作了先生。刻意凑到先生跟前,从只够到他胸前,到高至他的肩,他的颈……
      “庄里没有糖葫芦。”烛影忽然说了一句。
      “我早就不吃了。”她低声反驳。
      烛影轻笑一声:“好,不吃……吃过药了么?”见她摇头,他伸手从枕边拿起一个小玉瓶。瓶塞一打开,空气里便弥漫着奇异的芬芳,从中倒出一颗药丸,送入她嘴中。将她仍是有些凉的手,连带手炉捧在手里。
      坐了一阵,二人无话可说,他道:“不早了,快睡吧。”说罢便松开手,起身要走。可她却反手一抓,拉住了他。他脚下一滞,迟疑着转回头来,眯缝着眼看她。
      她闷声说道:“先生能多陪我一会儿么?”
      烛影缓缓抬手摸摸她的头,道:“睡吧。”转身,仍是要走。
      赤澜孩子气的朝他后背瞪一眼,还是放软了语气,道:“我身上不舒服。”
      烛影停下脚步,却不转回身。过了会儿才听他淡淡说道:“凝元功至阴至寒,最好还是别练了。”
      见情形,赤澜泄了气,轻踢开鞋子旋身上了床,面朝里闭眼躺下,手炉随意置在一旁。
      烛影稍稍回过头,看看床上之人,眉头轻拧,心头涌起万般思绪。站了一阵,终于转过身,缓缓走至床畔。捡起手炉,抓起她的手,一起捧进她怀里,一手扯过被子给她盖上,自己则挨着她斜靠在床头。
      赤澜没有动,直到手炉和先生的体温让她的身体有了暖意,她才小心翼翼转了个身,缩进他的臂弯里。吸一口气,嗅得先生身上淡淡的兰香。她曾问过先生,先生说那是他家乡的味道,他家乡的秋天,空气中弥漫着兰花的清香。心绪慢慢平复,她轻轻往他身上靠了靠,也感觉到先生收紧了手臂。
      “先生。”
      “嗯?”烛影轻应一声。
      “先生可知道‘兼倚’的意思?”
      “兼倚……芳根兼倚,花梢钿合。连理海棠……”说至此,他忽然噤声。兼,鹣也,比翼鸟。
      她又嚅嗫道:“先生还记得当初自己说道话?先生说,只要满了十五岁……”便只能和丈夫睡了。
      烛影眸光颤动,又何必再招惹她……眉头已紧紧锁起,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以平静的语气轻言一声:“记得。”
      怀中之人嘴角扬起甜蜜的笑,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她心中的丈夫,怕是早已认定。
      烛影却是眉头一皱,目光微颤,眼里竟闪出了泪光,声音依旧轻缓:“睡吧……”声音不由发颤,急忙住口。眼睫轻颤,眼角落下一颗泪来,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在肩头。
      她懒懒说道:“等我睡着了,先生才能走。”
      烛影闭上眼,轻应一声:“嗯。”
      待心绪平复些许,他睁开眼,缓声问道:“若是有一日,烛影不在了……”双臂轻拢,将她搂得更紧。此时,怀里的人已经睡着。
      屋檐下,一团黑色的身影。冷峻的面庞犹如千年不化的冰雪,死水一般的目光看着夹风的漫天飞雪。
      ===*=*=*===
      新的一年,天水教最大的事,便是新教主的继任大典。因为一日未举行大典,就意味着天水教一日没有教主。而要举行继任大典的前提,就是教主的大婚。在长老们的安排下,婚典及继任大典的一切事宜皆已准备妥当,并且已经召唤了三艮、五行、四象二十八宿。不出三个月,各地代表即使身在天涯海角,也都能赶来。
      原本商家传人的婚嫁大多是遵循“附远”之则。即与其他豪门贵族建立姻亲关系,扩大宗族的势力范围,商师逆与侯氏、罗氏皆是如此。而到了赤澜这儿,因父亲商师逆一句话,给了她选择的自由。

      下过一场春雪,听雨庄着上一身银装。竹子被雪压弯了腰,有些甚至不堪重负已经折断。雪地里,烛影身披黑色的斗篷慢慢行走,手里抱着一张薄毯。绕过一片假山,走进一个山洞,进到牢房内。来到关押信夫人的牢房前,将薄毯塞了进去,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放在一边。
      “你不该来的。”因寒冷缩在墙角的信夫人微弱地说了一句。
      “庄里忙着继任大典,顾不到这里。”他垂着眼帘,似乎不忍看她。
      信夫人冷淡地说道:“以后别再来了。”
      他沉默,不言语,却也不走。
      “我看见他了。”信夫人打破已久的沉寂。
      烛影低低的说道:“我也看见他了,过得不算好,却是挺开心的。”
      她脸上露出一个苦笑,道:“无论怎样也比我们好……他和你小时候真像,初见他时,我差点以为是你。转念一想,你已经长大了,怎会是眼前这孩子。”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最后说了一句:“你尽快走吧。”
      烛影不语。
      她缓声问:“舍不得了?”
      他依旧沉默。
      她叹息一声:“早些走吧!”
      烛影怔了一怔,缓缓转过身,往外走去。出了牢房,刚踏上雪地一步,就传来了青雳子那冰冷的声音:“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烛影转头看他,却是露齿一笑,神色坦然,淡淡问道:“你呢?”
      青雳子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能把人冻结的目光。
      抬眼望,远处走来一个红色的身影。白绸绣衣,外面罩了一件红羽面白狐皮里鹤氅,行于雪地之上,宛如惊鸿照影。十七岁,正当韶华。
      “怎么了?”
      忽然听见先生的声音,赤澜猛然回过神来,抬起头看他。
      烛影笑问:“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躲开他的目光,往前走去。
      烛影跟在她身后,而青雳子早已不见人影。向来,他就是个影子似的人物,不见他吃,不见他喝,不见他睡。该消失就消失,需要他时就立刻出现。
      “先生。”她忽然停下脚步。
      “嗯?”烛影偏过头看她。
      她却始终没有抬头,只是说了句:“没什么。”又提步走开。
      庄园积了厚厚的雪,周围一片银白。雪压红梅,琼花玉枝。沾满雪球的树梢,微微晃动。
      谁也没再说话,唯有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就这样,静静地走了许久。身后留下两串脚印,左侧的大,右侧的小。忽然,天上飘下点点雪花。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雪花轻舞飞扬,伸出手去接。
      雪,落花满她的发梢……
      ========12月14日更新=========
      流雱殿,底下跪着一个满脸缠着绷带、毛发蓬乱、衣衫褴褛的人,像是一个被囚禁已久的犯人。
      侯长羚站在他身侧,说道:“赎罪者须看守风吟崖直至死。而获罪者将被放逐到塞外,要是敢踏进玉门关半步,便会立即命丧黄泉。现在风吟崖有人守,所以暂时要将你囚禁,并且日日受刑。在你之前已经有几人排着,所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轮到你。这期间你会生不如死,说不定就会死在囚室中……你可想好了。”
      所跪之人毅然道:“信风飘愿意为妻赎罪。”
      赤澜轻扫他一眼,道:“一个月后,送信柳氏出关,那时再给信风飘加刑。”
      信风飘磕了头,上来几人将他押下。
      侯长羚见赤澜眼睛直直地看着堂下,好似失了神,刚想开口,却又听她问:“一直没有可疑之人出入牢房么?”
      闻言,倪汝松举步上前,道:“汝松与侯堂主着人手在暗处监视,未发现可疑之人。”又问一旁青雳子:“阿青,近来可有情况?”
      青雳子摇头,脸上是他一贯的表情。
      赤澜垂下眼帘,还有一个月……不知还能否引出那人。
      这时,坐在一旁的一位长老忽然开口说道:“教主,现在二十八宿已经来了二十四宿,后天日子就到了,教主要拖到何时?”
      赤澜敷衍道:“明日我便定下来。”

      第二日很快就到来了,赤澜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着。春风含蓄,满园桃花盛开,粉红的花瓣落在她的乌发上。远远看见烛影站在一棵桃树下,微微仰着头,轻风拂衣,恍然出尘。
      “先生。”她走到他身边,轻唤一声。
      烛影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叫道:“教主。”
      赤澜上前两步,仰起头看他适才看的那株桃花。一阵微风,花瓣纷纷落下,洒在两人肩头。轻吟一句:“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烛影接道。
      赤澜斜眼看他:“谁让你接这句的。”
      烛影不解:“不就是这句吗?”
      她道:“我不喜欢。”
      他轻笑:“那你就不该起这个头。”脸上笑意慢慢隐去。不喜欢,就不该起这个头——听着让人着实心生几分惆怅。
      她忽然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我……要嫁人了。”
      烛影唇畔笑意渐渐淡去,某一瞬间又跃上一丝笑意。此事是众所周知的,庄里已经筹备了好几个月。他淡淡说道:“恭喜教主。”
      赤澜扭头看他,略微迟疑,道:“可我还没有新郎。”
      烛影脸上表情稍显僵硬,终是要面对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问:“先生会娶赤儿吗?”
      窒息,惶恐……烛影看着她,半晌没出声。
      “你愿意娶我吗?”她又问一句,墨玉一般的眸子,微微闪着光芒。十七岁,经历的坎坷再多,却还是个青涩无知的孩子。
      她幼时失去了许多东西,可是她从先生身上又寻回一些东西。虽然,她可能不是十分明白夫妻这回事。但是,她知道夫妻是最亲密,是要相守一辈子的。她喜欢先生能陪她到永久,所以她要嫁给他。
      烛影眉头微微一皱,眼眸深处透出一抹淡淡的忧伤。良久,他嘴角微扬,当中透着一点苦涩。
      “烛影身份卑微……”他撇开目光,笑意隐去,“况且,你我乃师生。”
      “先生真的介意身份?学生的身份,还是教主的身份?”她平静地问道。他没有言语,她又道:“先生又为何要弹那一曲《凤求凰》?”
      聪慧如她,怎会不明白。他还盼着她不懂,其实她是明白的,什么都明白。错了,他错了,真的是他错了……唇畔牵出一丝勉强的笑,轻声道:“教主误会了。”
      “什么误会?”她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是先生自己弹的曲子,我误会什么了?”
      烛影躲着她的目光,也不说话。她又道:“那晚,先生留下来陪我……”
      “那是教主想要烛影陪伴,烛影才留下的。”未等她说完,便被他抢了话。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堵得慌,却不知该说什么。
      烛影抬眸对上她的目光,轻淡地说道:“姑娘,会遇到一个,值得姑娘……托付终生之人的。”
      犹如冰水灌顶,从头凉到脚。他,是在拒绝她?在以前,或许她会说:只许顺我,不许逆我。但是她已经长大,明白有些事不能强求。可是她一直以为先生会娶她的,所以才拖到这最后一刻才说出来。现在先生不要她了,她要嫁给谁……心凉了,脑子也乱了。
      她愣愣的站在哪儿,与他对视良久。眼睛里的慌乱渐渐恢复坦平静,然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冷冷说道:“何谓对,何谓错?究竟,是谁错了?你错了,还是我错了?有些道理,先生不明白的,学生更不明白。”
      她那本还闪着点光芒的眸子微微一敛,突然变得幽远深沉,像是要吞噬万物……那是飞天客栈,阿苏头一回见她时的眼睛,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青雳子。”她冷冷叫道。话音一落,青雳子便如鬼魅一般现了身。
      “明日与本教主拜堂成亲。”她嘴里说着,眼睛依旧直直看着烛影的眼睛,目光变得像一把利剑,刺得他的心直流血。
      青雳子的表情依旧那样冷漠,丝毫没有变化。赤澜甩袖走开,他也随后跟上。
      ===*=*=*===
      这一天,天有些阴沉,本已退去的寒潮再次袭来。风异常劲猛,卷落枝头的繁花,漫天飞舞。
      竹苑,那眼泉水旁,烛影靠着石头坐在地上,旁边倒着几个酒坛。他往嘴里倒一口酒,又往那眼泉里倒一些,与其对酌。已经微微有些醉意,但更明显的是他眼中的矛盾。五年的相依相伴啊……
      忽听得背后陆晓知一声长叹:“原以为你二人能成一对,谁想大婚之日,你却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烛影回头瞥他一眼,没有起身行礼,只是笑道:“夫子说笑了。不是闷酒,是喜酒——教主大婚的喜酒。烛影和夫子一样,都是她的师长,师长,对,师长。这就是命,命……” 这是在安慰自己么?心中有一丝痛楚,也越来越不明白自己,明知没有结果。
      陆晓知也笑起来:“只要她好,怎样都好。她是我陆晓知最得意的门生,我辛辛苦苦将她栽培起来,你别给我毁了。”语气很平淡,但绝对透着警告的味道。他敛起笑容,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着他道:“我不管你是谁……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命!”眉头一颤,缓缓垂下手,压了压嗓音,“你若是心中有她,就别毁了她。”

      流雱殿外的海棠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旷的场地——就如她小时候那次所见。那里站了千余人,井然有序。当中是一个高台,教众围绕高台而站:最外圈是四象二十八宿的头头脑脑,有数百人,着青白红黑四色衣服分东西南北而立,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内圈则有三艮之下的仙霞客、三怪、野猫,有数百人;再往内,是五行及其之下的钱貔金貅等人,也有数百人;最靠里,是七位天水教长老。
      没有悬灯结彩,琴瑟笙箫,一片景象少了几分喜庆,多了几分庄严肃穆。一对新人从流雱殿的石阶走下。新娘头戴金冠,没有盖头,喜服也是少喜庆,多庄严。教众纷纷将目光投向那顶金冠上嵌着的宝石——天之泪。
      庄严的鼓声中,新人拜天,拜地,对拜。
      礼后,新郎立在原地,新娘——不是新娘,是新教主——步上高台。她斜眼看下方,在无行之中,并不见乐娘。说是三艮,却是连一个三艮上者都没有。她接手的天水教,是个残缺的天水教。
      高台之上,是嵌着天之泪的比翼剑。又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琥礼西方,玄璜礼北方。
      鼓声更加响天动地,台下教众一同跪下。
      新教主手持三炷香,向天地四方各三拜,将香插入青铜鼎内。
      “天水教,三艮、四象、五行,参拜九十三任教主。”台下四方教众匍地山呼,淹没了怆恻呜咽的风声。
      商赤澜,天水教创教两千八百年后,第九十三任教主。新教主环视四方,抬手挥袖,傲视天地……
      礼服沉重的衣裾在劲风中翻飞,犹如旗帜,商族的旗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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