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胡]烤鸭蛋》左蓝先生

1、烤鸭蛋

　　热腾腾裹着泥的鸭蛋从余烬里刨出来磕干净的时候，棕褐的壳上已经带了成片的黄褐色浅淡纹路。那余烬左右拨弄尚能翻出枯叶梗带着的火星，所以即便磕完了泥，鸭蛋也烫人手，稍微拿不住掉在地上就碎了。烤蛋黄的气味趁机从壳缝里冒出来，飘悠悠的，打鼻子的香。

　　鸭蛋是胡铁花烤的。

　　胡铁花擅长烤鸭蛋，这是只有楚留香和胡铁花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

　　彼时年少未曾出师，姬冰雁因着家事出了远门，离开前特意托信言明十天半个月才赶得回来，留下楚留香胡铁花二人偷来空闲四处游荡。没有被整日念叨绷着脸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气氛多少显些冷清，往日玩物就失了兴味。胡铁花恹恹，酒都喝得少了。楚留香知他心性，也不强求，只偶尔同他朝水边去换换风景。

　　初秋的芦苇荡里总藏着宝贝。较他处肥硕的白鱼肉质鲜美，清炖就可以出一锅奶汤；瓜子大小的蚬子拣上一兜，加大料茴香煮熟是下酒的恩物；如果能得到运气垂青，逮着只细皮嫩肉的野鸭，架火烤熟燎毛烧皮，完全能满足肚皮。

　　今天的胡铁花运气并不是太好，沾了满裤腿的泥不说，野鸭还没有，只找到了一枚野鸭蛋。而当他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楚留香已经站在岸上等着了。等在岸上的楚留香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篮，竹篮里整整齐齐卧满了鸭蛋。

　　“我辛辛苦苦翻了大半天才找到这么一个，你多一会儿竟然找了一篮？”
　　“方才有位姑娘路过，我买了她的鸭蛋而已。”

　　楚留香认真向瞪着眼的胡铁花解释，解释过后胡铁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睛大瞪的胡铁花恨不得一拳砸扁楚留香的鼻梁，顺带再糊楚留香一脸蛋黄。

　　“这是家鸭的鸭蛋，吃着玩玩可以，要讲究本味就算了。”
　　楚留香捉住胡铁花砸过来的拳头，一字一句地补充，又指点被胡铁花揣在兜里的野鸭蛋。
　　“你这一个鸭蛋，比我那一篮子都要管用。”

　　“哼，这还差不多。”
　　胡铁花收回了拳头。

　　收回拳头的胡铁花宝贝似的揣着野鸭蛋，后面跟着提着竹篮的楚留香，溜溜达达地往旁边的树林里走。

　　泥巴裹着的鸭蛋丢到火堆里是不够的。胡铁花看着楚留香将鸭蛋糊上烂泥一个个扔进去又哼了一声。自顾自在旁边刨了个泥坑，先从楚留香的火堆底下拨出些灰，又扫来枯叶和小细枝，再架上几根大松枝，再往楚留香那儿借个苗，火焰就腾腾起来了，哔哔剥剥炸裂声崩出来裹着松脂香味儿，叫人觉得清爽又懒散。
　　拾掇得差不多，胡铁花随手捡了块老树根拍拍土，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来一个？”
　　楚留香递给胡大爷一枚才从火堆里拨出来的熟蛋。胡大爷吹两口降温，一嘴咬下去直接吐了出来，呸呸两口，满脸嫌弃。

　　“这也敢叫烤鸭蛋？”

　　胡铁花举着露出来的蛋黄对楚留香讲：“你鼻子是瞎的，舌头难道也坏掉了？连油都没有，吃着跟石灰有什么区别？”

　　倒也并非胡铁花挑剔。蛋黄是灰黄的粉状，看着就难以下咽。入口满嘴干涩还带腥味儿，直倒胃口。
　　所以看起来，楚留香也不是万能的。至少挑鸭蛋或者烤鸭蛋的水平，就糟得一塌糊涂。

　　“你看看，看看！这才叫烤鸭蛋！”

　　凑到楚留香跟前的烤鸭蛋已经被剥去蛋壳，挖去部分蛋白后露出些许蛋黄。锃光的油从灰橘色的蛋黄里渗出来，映着火光勾引舌头和胃，又大大咧咧聚成一汪，仿佛再等一会儿就要溢出来了。
　　送到嘴边的美食，楚留香没有不吃的道理。可唇角还没沾着半点，跟前已经空了。

　　“我是让你看，可没说让你吃。”
　　胡铁花振振有词，并满脸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完，嘴唇还贴上去吸溜一口，咂咂作响。
　　“香！真香！”

　　“……”
　　楚留香不太想说话，并将脸扭到了旁边。

　　能让楚留香吃瘪，胡铁花总会很高兴。人高兴过头就容易得意忘形，得意忘形的胡铁花哈哈大笑，不慎被满嘴鸭蛋噎个正着。偌大的鸭蛋卡在嘴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脸都憋得通红
　　――再好吃的东西，也要小命还在才能享受。

　　“你慢点，我不和你抢。”
　　楚留香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给胡铁花拍背顺气的同时伸手收走他怀里的空酒壶――方才就着这壶酒，胡铁花才把鸭蛋嚼烂了咽下去。

　　“慢着，壶给我。”
　　胡铁花一把捞回酒壶抱进怀里，就势往地上一躺开始念叨：
　　“酒是救命汤，酒是成仙药，我离不开酒，酒离不开我。”

　　“你啊，真是……”
　　楚留香哭笑不得。

　　……往事如昨，彼时似乎也是这样的黄昏，也是这样的树林，也是这样的两个人。

　　“起来吃东西了。嘿，你还别说，野鸭就是比家养的强。”
　　胡铁花回过神来，大手可劲儿去拍身旁阖眼的蓝衫人。蓝衫人面上带着微笑，双手枕在脑后，一派慵懒闲适，不愿动。

　　“我胡铁花胡大侠亲手烤的鸭蛋，就这么一个，你不吃以后可就没了。”
　　胡铁花对蓝衫人充耳不闻的态度有些恼火，索性嚷了起来。

　　蓝衫人仍然没有应上哪怕一字。

　　他似乎太累了，太需要休息。温暖火光影影绰绰地打在他玉石般光洁的额头上，又半遮半掩地勾勒出他玉石般坚挺的鼻梁轮廓，仿佛柔软又富有生气。

　　而在被胡铁花挡住形成的阴影里，是只有胡铁花知道的，青白的、僵硬的、完全不敢相信和碰触的……冰冷。

　　于胡铁花而言，这些都是不可思、不可信、不可说。

　　“楚大哥死了。”
　　苏蓉蓉下船前对胡铁花说。

　　“楚留香死了。”
　　张三送来棺材时对胡铁花说。

　　“楚香帅真的死了。”
　　张简斋放下丹药后对胡铁花说。

　　“……。”

　　他们的话胡铁花半句也不想听。

　　楚留香怎么会死？
　　楚留香又怎么可能死？
　　他不就在这儿，睡得好好的？
　　他只是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胡铁花一遍遍向来人解释，解释得多了，那些人也就不来了。说得多了，胡铁花自己也就信了。
　　累了，当然就要休息。江湖上的事不去管，坊间传闻也不去理会。休息，就要去看名山大川，就要去吃美味佳肴，就要喝最醇最烈的酒，就要和最好的兄弟尽情放纵。

　　吃遍大江南北喝遍绿蚁琼浆，如今思来想去，还是当年抢着吃的烤鸭蛋最香。

　　不过当年那烤鸭蛋最后就是一个人吃，到现在也只剩一个人吃了。

　　手里的烤鸭蛋在夜风的吹拂下有些凉了，余烬中的火星也被吹灭。风打着旋蹭过白嫩嫩的蛋，落了层灰。胡铁花下意识去蹭，却怎么也蹭不干净。越蹭越脏，越脏越恼，越恼越蹭，成了死循环。
　　明知不会有结果，可还是绕不出去。

　　胡铁花突然停了手，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将整只鸭蛋吞进口中鼓着腮帮恨恨地嚼着。没有茶水，没有小菜，就这样硬生生哽在喉咙里，顺带哽住了眼角和心头的一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慢点，我不和你抢。”

　　风里似乎有人无奈又带笑地开口叮嘱，下一秒就被吹散再不可闻，胡铁花搓了搓自己被撑得发痛的喉咙，低低应了一声。

　　“嗯。”

　　这一声，他是应给谁听？
　　也许，只不过是他自言自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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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复健，囤稿，o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