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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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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几岁的时候啊,反正是小时候,她做过一个梦,梦见一首歌。当时她竟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边,并且还很努力地试图去记住歌词,想一直记到醒来之后。
洁回想着那个梦的情境。她在看电视,没错。那大概是个18寸的彩色电视机,但屏幕却总是灰暗的颜色,就连黑白电视都比它色彩鲜明许多。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拘谨地拘束在屏幕狭小的空间里。她牢牢地记住了它,《天堂里车来车往》。除此之外,她应该是隐约记得几句歌词。可是现在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没办法。洁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在书橱里翻检起以往的本子来。很多的笔记本整整齐齐地摞成一沓。她一定把那几句歌词记在了这里面的某一本本子了。一页页地翻过去,一本本地翻过去。
下一本是本绿壳子的本子,上面画这一个坐在车上的兔宝宝,乖巧可爱。看到这个本子,她似乎想起什么。扉页上歪歪斜斜的她的名字是钧写的,那还是属于小孩子的稚嫩拙劣的笔迹。
那是什么时候啊?好像是九岁那年的生日,她坚持要他送给她这本本子,他坚持不肯送却还跑去玩具店看车模型。她非常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地掏钱买下了它,以做为自己的生日礼物,然后撅着嘴带着眼泪去了学校。后来,他讨好地给她在笔记本上写名字,之后便得意洋洋地说他已经给了她礼物。
洁抹了一下头发,将自己从思绪里中拉扯出来。翻开笔记本,零乱的字迹仍是那样,纯蓝的笔迹却已褪色。她缓缓地翻着。里面记着的不过是小学三年级的语文笔记。那时的她和钧,有时候因着好玩便交换着抄笔记。于是他在笔记本上留下了脏脏丑丑的字和歪歪扭扭的图。全是各式各样的车。但是现在看来,有点泛黄的纸上,原本扎眼的蓝色墨坨坨也慢慢失去了它鲜艳的色泽。连这本本子里的东西都受到了那灰暗病毒的侵蚀。只是,他画的车,依旧鲜明。所有的车!
最后面将近二十多页都是空白,洁随意地翻着。在最后一页,她突然看见几行草草的字,用粗粗的黑笔写的,很醒目的笔触,与前面灰暗的笔记不同,字体也迥然相异。那页纸上写的是歌词片段,洁看着它们,觉着有点儿好笑:弟弟玩着小火车哐嘡哐嘡呜,哥哥骑着脚踏车嘎吱嘎吱呀,妹妹举着小风车呼啦呼啦嚓,爸爸开着小轿车嘀嗒嘀嗒嘟。
可是确实没有办法啊,当时是在梦中。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宁愿是一直在梦中,曾经梦见过离开。
钧一直很喜欢车子,他画奇奇怪怪的车子,买许许多多的车模型,时常在马路边看来来往往的车子。到后来,他更是对车子着迷地都快发疯了,经常是满身油污地从叔叔家的汽车修理厂里跑回家。他就是这样。永远专注他喜欢的东西。有一次洁看着车子底下的那个隐约的身影,想不出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如此着迷。虽然洁很好奇,但她不会去看,不然就会弄脏她的裙子,妈妈会说的。
想到这里,洁看了一眼窗外,太阳隐去了它的光芒。窗外的景致便不再那么刺眼了。
那个下午,马路上蓄满了下午六点钟的阳光,明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了。走过马路中间,洁更是觉得满眼都是明晃晃的白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洁努力地回忆着。那一定是车窗玻璃反射的阳光。当时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高峰期的车流把马路搅成一片喧嚣的样子。但是闭上了眼睛之后,她再也听不到那些汽车的声音了。只有一种声音,很响很响,东西撒落一地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睁开眼,刺眼的白光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地站在马路中间。钧呢?她四处张望着钧的身影。转过身却看见躺在卡车底下的钧和散落在地上的赛车模型。有几个零件被压扁了,钧看到了一定会尖叫着扑上去要打它的。她很多次都看到脸上、身上沾满了黑黑的油污的钧从车底下钻出来,可是现在他始终是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马路上,一动不动。全身都是殷红的油污的他,钧,乖乖地躺在那里。洁想起自己当时一定是吓傻了,不然记忆为什么在这儿就断掉了?那年的他,十岁。
她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将它归复原位,又关上了书橱的玻璃门。玻璃上的影象只有她一个人,转身再仔细看看,身后也只是一扇紧闭的门。
洁喜欢放学之后在学校乱晃,穿梭在各个教学楼各条走廊各间教室之间。有时候,当她在某个教室外驻足时,窗户玻璃上会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转过头会看到泽默默地站在背后,默默地往锁着的教室里张望。
泽是怎样的人?好像就是那个过马路时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的人,那个每天不厌其烦地对她说要小心过马路的人,那个总是默默地紧紧地站在她身后的人,那个让她觉得一辈子都跟着他也不是件难事的人。就连现在这个想起他的时候,空气中也能闻到亲切的气息。
天已经暗下来了,看样子场暴雨蓄势待发。为什么这些电闪雷鸣阴晴圆缺都有预兆,而人的悲欢离合却总没有征兆?发生的突然更加剧了之后的悲伤。
泽的消息她是第三天才听说的。事后的第二天,从凌晨起便猛烈地下着暴雨,她又觉得不舒服,于是就没有上学,岂料只相隔一天,却已是物是人非。据说泽是下晚自习后回家,在巷子里被一个酒后驾车的人从背后撞倒。黑黑窄窄的巷子里,他一定也是那么安静地躺着,那么孤独地躺着。洁默默地想着,现在才想起来,泽和钧的经历竟是那么地相似。泽也是很喜欢车的,但是他是那种很含蓄地喜欢,不像小孩子的钧,那样狂热的喜欢。洁只是在他偶尔看到一辆辆别致的车子时的驻足中捕捉到的,还有一次的他暗暗地写着的车辆工程的志愿。他什么都不说地就走了,就像他经常什么都不说地就站在她身后一样。那年的他,十七岁。
那般相似的两人,结局也是一样。洁觉得自己总是很坚强的,永远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永远不会流出眼泪。她想,每次都会下暴雨,天应该都把眼泪流干了吧,透支了吧。
她顺手把窗帘拉上,房间里一下变得很暗。和外面一样的暗。
现在怎么又想起了他们呢?洁慢慢哼着不成曲调的歌。她拿起耳机,继续地听那里面传出来的反反复复的歌,一个男人悠悠地唱着。他和她一样,都不会将自己的心情刻骨地表露出来。但是,洁知道他是悲伤地在唱着的。她听得到。可是还有种声音她听不到。她现在在等一封信,来自她未曾谋面的网友。许久,那封信却一直没有到。有时候她会很不耐烦,心想不会是他忘记了吧。有时又告诉自己无所谓,真的一点都无所谓。
那首歌是一个老师写给他的学生的,叫《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她看到这个名字,她想起了她的梦。她听到这首歌,她想起了钧和泽。她默默地听,那个老师缓缓地说着:那天下午,那个阳光灿烂的九月的下午,那个她背着书包走向学校的下午,她被城市汹涌的车流无情地淹没了……那一天,她刚满十三岁……
在百度的搜索结果中,洁看到很多的人,用这首歌,来纪念他们在车祸中离开的亲人朋友。不同的日子里,总有不同的人,唱着相同的歌,纪念着。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意外和不幸,而她,不过是曾经见证过了其中的两个罢了。
雨哗哗地下起来了,敲在金属雨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又是暴雨。
她再一次抱着极可能成空的期望去打开邮箱,橘黄的底色上依然无情地显示着:您有0封新邮件。很生气,仍然生气。期待再次成空。他总是不来信。她都有点想诅咒了。但是现在她又想起了他们……
那么,她现在只想祈愿,让他好好地活着,就算不再理会她也行,她只要他安安稳稳地和她同存在一个世界上,她也就安心了。
一个响雷炸来,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
再往玻璃里看看。
忽然想起来,她梦见那首歌的时候,好像也是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