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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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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失乐园
不用上学的日子很奇怪。
不过从局外的角度来看,人类的生存活动,也许本身就是奇怪的。
就像一群单车手的比赛。人群不停地往前奔,他们共同的终点,有唯一的目标。那是生命的尽头,是安眠的场所,是让一切回归安宁,停下奔波与追逐的地方。
这个共有且唯一的目的地,等待着所有人。不管做多少选择,经过多少考虑,共同的终点已经在那里,且始终在那里。
所有人,仿佛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实际也只是朝着那个共同的终点在拼命前进。
过程也许重要,但结果同样是有决定意义的。
生命只是一场漫长又无意义,循环了又循环的路程。
以旁观者来看,格外的乏味。
为什么以前没有察觉呢?
此刻跳出了循环,某种意义上,在观察这种螺旋进程的朱仁,正坐在路边的咖啡厅里。
现在是早上八点半,是所有社会人忙碌着奔波的时候。
一个西装男手里拿着公文包,耳朵夹着手机匆匆走进咖啡厅。他靠近点餐的吧台时,看了朱仁一眼。点完餐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今天的伯爵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刺绣底衫,上面套了一件母贝拼接出来的鳞片马甲。每块指甲大的鳞片下压了一片柔软鹅黄的花瓣,绣着白孔雀的墨绿色袍子在咖啡厅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白色的冠状帽帽檐宽大且夸张。整个装扮确实不似常人。
“伯爵,您的咖啡。”咖啡厅的马脸咖啡师给朱仁端来了瓷杯及一提茶点。朱仁却只是盯着对方的马头。
他好奇这样一张斑马的脸为什么就没有引来人们的注意。把茶杯往旁边一推,他朝前倾着上身向对方招手。
原本还擦着杯子的身影僵硬了一下,走了过来。
这下,朱仁看出来了。
对方在害怕他。
真是有趣。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咖啡师问。
朱仁并没有什么想吩咐对方,只是单纯想要仔细看下对方的脸。这是马库斯的店,是一家装修现代时尚,看上去非常简约大方的咖啡店。有意思的是,这里的咖啡师,长着斑马脑袋。他会往咖啡里面加上特别的东西。那是马库斯的泥巴。也许该说熔岩浆比较准确,至少马库斯自己是这么说的。
他说,那是煎熬与挣扎的熔岩,充满了不安与绝望的味道。
朱仁不以为然,反正他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不安也好,绝望也好,朱仁现在唯一的心情,应该称作麻木。
当恐惧与害怕已经无法伤害一个人时,也许就是麻木的开端。
朱仁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他脱离了正常人的轨道,不需要上学,也不需要工作。
没有什么是他必须做的。
在踏入马戏团的那一刻,他似乎就已经脱离了这个社会。尽管藕断丝连地不肯放弃与这个社会的联系。但当切断最后的羁绊,一切就变得如此清晰明了。
他不再被这个社会需要,也不再需要这个社会。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开始感觉不到饥饿与疲劳。
因此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也不再有意义。
朱仁不需要休息,但他的精神并不好。渐渐地,他变得不喜欢白天。
白天是无聊的,所有人都在忙碌奔波,他们寄生在工作以及少数人的欲望与愿望上,活在一个缜密庞大的机械里,沿着有序的齿轮转动。
游离在齿轮之外的伯爵,对此嗤之以鼻。
只有夜晚的人类才是有趣的。
因为只有在夜晚,人类才是为着自己而活。
黑夜里的人类,为自己点燃属于各自的火焰。他们像是无头的苍蝇,无序地乱转,嗅着欲望与快乐的味道,嗡嗡地聚集在乐园里。在寻欢作乐中,在靡靡之音与霓虹的闪烁中,快乐又痛苦着。
只有这样的人类才是真实的,只有这样的场景才是朱仁所乐于见到的。
人类来到马戏团,以为自己观看了一场别趣横生的表演,他们为此鼓掌,为此狂欢。实际上,观看马戏团表演的他们,才是被人欣赏的小丑。
当红色的帐篷内满是大笑与惊奇,那些黑暗中滋生的丑物就越庞大。
来到此地的观众,他们的快乐,是经过不断地寻找得来的。
这样的快乐很快就会转变成痛苦。
在快乐的转瞬一间,心就迅速地变麻木,然后心中的空洞,就像是被那有毒的快乐侵蚀一般,变得更大,更加无法填满。
这个马戏团,像是城市中心巨大的漩涡,它把痛苦,快乐,希望,绝望,统统搅和在一起,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黑暗,连通了天地,浇灌下来。
而朱仁就生活在这里。
他察觉了自己的改变,却无力扭转,也不想扭转。
因为即使是黑暗,也是一种归宿。离开了这里,又有谁会接纳他呢?
他厌恶着将他排斥在外的日常,厌恶着需要不断伪装正常的自己。同样的,他也厌恶无法融入的白天。
百无聊赖的朱仁伸手向下拉了拉,时间就如同幕布被扯着陷下,飞速地过去了。
白昼变成了黑夜。
人类也就从盒子里被解放了。
人们从楼房里涌出,三三两两地开始了夜间活动。
夜晚的霓虹亮起了起来。
又仿佛转瞬一间,夜就深了,亮的地方越亮,暗的地方越暗。
倾盆大雨一下,天上所倒映的就只剩这人造的光。
下雨夜的小巷里,这是唯一一间在深夜仍旧开着的咖啡店。夜里大多数店铺都关门后,只有它昏黄的灯光穿过橱窗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照亮了落下的雨,吸引着夜里的游人进入。
今天是周五,马戏团的最后一场表演还没开始。
不少人拿手机刷着屏幕,挤在这家咖啡店里等开场。一群刚逛完街的年轻上班族捏着马戏团的票,低头念着app里的评价。
各种留言真的是五花八门。同一场表演的留言居然也各不相同,大家看的好像根本不是一个表演。
有人觉得奇怪,但这种奇怪的苗头是不相干的,是与自身无关的。
所以根本没有人在乎。
异状就存在那里。
就像这个马戏团本身,只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没有人在乎。
这些年轻的上班族聊了一会马戏团的话题,又聊了一下上班的事情,就把天给聊死了。
本来,就是一群因为工作而聚在一起的年轻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没有成家,碰上周末,又没有地方可去,独自一人又过于孤独,于是凑在一起排遣寂寞。要说有多亲密,那是没有的,但又比其他挤在这个咖啡店里的人要熟悉些。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人的心无所适从。
窗外的雨细密的下着,没有要停的感觉。
廖荣打着哈欠,又听到有人强行起了个话题,于是提议谁要咖啡,他去点了端过来。
气氛顿时又活络起来。
等到排到咖啡队伍中去,廖荣才放松下来。捏着潦草写下的单子,他等着点单。
其实廖荣对这种马戏团表演一点兴趣也没有,刚才讨论时也只是应付着说几句话。
他不想表现得不合群,参加这次的活动也是如此。
比孤独更可怕的,是游离于群体之外。
可望着店内朝12点走去的钟摆,廖荣有点后悔参加了这个活动。早知道就回家打打游戏,洗个澡然后睡觉,也比这舒服得多。他现在还穿着工作时的衬衫西裤,外面下着雨,四处黑漆漆的,结束后还得打车回家。
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廖荣盯着吧台后面的墙胡思乱想。那堵墙上,放满了各色各样的瓶中船,盯着看也还蛮有意思的。
队伍缓慢地靠近吧台,廖荣看到了两个坐在高脚椅子上的小孩。这个点,很少有小孩子在外面乱逛。刚开始廖荣以为他们是一起的,但是靠近后,他发现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倒不是他想偷听,只是刚好等餐的吧台靠得近,其中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又有点尖,他恰巧听到了。
"我爸爸说,只要考进班级前五名就带我来。我们班里还没有人看过这个表演。"女孩子转着高脚椅子得意地说,"他说反正几张票也贵不到哪里去。你看,那就是我爸爸。"
廖荣前面站着个正在点咖啡的中年男人。
"你呢?你也是来看马戏团表演的吗?"女孩继续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没等回答,女孩又继续感叹,"我妈妈太忙了,晚上还要飞美国,要不然我们就一家来看了。我爸爸还特意买的前排的票。"
坐在女孩旁边的男孩从头到位没说过一句话。
廖荣不想继续听了,他看着窗外努力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点完单准备付钱时,对面的收银员跟他,"我们老板说,这些他请。"
捏着钱包,廖荣感到莫名其妙。这种女生享受的待遇,被他一个大老爷们给遇到了。
收银员笑眯眯朝一旁摆摆头,廖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咖啡店里的人太多了,但一种奇妙的第六感,让他看向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男孩。
他不确定地回头看看收银员,对方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再看向那个男孩的时候,廖荣才察觉对方与常人的不同。
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对方的肤色也显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而对比着,男孩的眼角却异常的红。
但无疑他的长相是好看的,只是服饰比较奇特。
特别是那鳞片马甲,指甲片大的母贝下压着一片片鹅黄的嫩花瓣,像人鱼鳞片般的花纹。孔雀绿的外袍,鲜艳刺眼。
似曾相识。
就像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廖荣小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内容记不清了。他就记得梦里的天空飘着千奇百怪的东西,他在地上看着,印象最深的,就是一条人鱼。梦里那条人鱼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没答上来,他们就都游走了。
说不清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但廖荣心里空落落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直想知道,这些瓶中船是怎么做的?”廖荣脑子稀里糊涂,看到那些瓶中船,走过去,忍不住说到,“就像有一个小世界在那里面。”
小男孩坐在高脚凳上的样子有些滑稽,双腿完全无法着地。但双手放在肚皮上的模样又煞有其事,像个小大人。他嘴里嚼着糖,下巴来回咔嚓的咬着,眼睛却是没感情的。
廖荣讲完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所以说了声谢谢打算离开。男孩一抬手,扔了一颗波子糖在外带的咖啡盒托上。
“送你了。”
“……谢谢。”
真是奇了怪了。
廖荣摇摇头,托着咖啡走开了,挤过人群时,他们公司实习的任磊大概觉得不好意思,主动过来帮忙。
“前辈,这是啥?买咖啡还送糖果?”
“你吃吧,反正我也不喜欢吃糖。”而且就一个,放在上面不尴不尬的。
“哎哟,那谢谢前辈对我的独宠,我来端,我来端。”
实习生是个活泼会来事的,三下剥去玻璃纸,把糖放到口里一塞,然后赶紧接过廖荣手里的一托咖啡。
廖荣也没要他一人拿。
“行了,一个人拿容易撒。你拿一盒托就够了。”
任磊嬉皮笑脸地应了,又单手从口袋掏出个手机扣回送给廖荣。
廖荣一看,还是星巴克美人鱼主题的。
忽然就又想起那个梦。
总觉得,是个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