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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此后,苏与约因没能完成女红的功课,被夫子教训了一顿。

      “夫子,我……”她的手指绞着丝线零散得不成样子的料子,嗫嚅着请罪。

      夫子瞅她战战兢兢,一副皱鼻快哭出来的模样,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长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且去罢。”

      苏与约如释重负,小脸霎时开展了不少。她匆忙一福,转身紧走。就在迈出门一两步后,听得身后夫子低声自语:“即便叫‘宛言’,然犹与大姑娘相去甚远……”

      她只听着没止步,走得远了就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却是把那句话暗记在了心里。

      大姑娘?

      自心中存了个念头,苏与约一直窃窃地打听着所谓“大姑娘”,留心听两三年长些的女使私下传道,过去的事情她也渐渐多少知晓了一些个。

      她的娘亲嫁入苏府已有约摸十六个年头,曾与苏叙育有一女,名唤苏欢言。

      苏欢言知书达礼、天资聪颖,善四艺、攻女红,且是当朝宰相苏叙的嫡长女,若是能长成,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只可惜红颜薄命,苏欢言十岁时早夭,而君诀就在那年深冬离开了苏府。一别六年,才带着她回到了这里……

      平复了刚了解到这些时的惊诧,日复一日,苏与约只觉得自己更不知道该作何想。只是她好似知道了——

      苏欢言是君诀亲生的孩子,是一个她怀胎十月、相伴十年的孩子。

      而她不过是君诀捡养的孩子,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无端扰了她六年的孩子。

      苏与约只觉得有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在她的心里慢慢发酵,继而变馊,酸得教她只想呕吐出些什么来。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君诀捡养的孩子。而彼时,知道不过只是知道,她真正懂得“捡养”的含义,却是在她四岁那年。

      她犹记得,那日邻家叔叔带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浑身破破烂烂的、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回了家,邻家婶婶因为那个小男孩与叔叔大吵了一架,但小男孩还是在他们家住下了。她因为好奇,偶尔会去看看那个小男孩,却常见其他一些年纪大一点的或者身份高一点的小哥哥小姐姐常常追着、指着那个小男孩大声叫嚷——

      “野种”、“捡来的”、“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更有甚者,对他拳打脚踢。

      她突然间觉得很害怕,因为她也是一个“捡来的”。这样的认知让她无所适从。尽管对外君诀称她是自己的孩子,她依然变得小心翼翼,内里惴惴不安。她十分恐惧,因为她不知道哪一天,谁会从哪里知道她也是一个被君诀捡养的孩子,然后追着她、指着她,满是讥讽地大声叫嚷——野种!

      她开始一言一行都去忖度君诀的神色,开始乖乖听君诀说的任何话。她害怕,她非常非常害怕……是不是哪一日君诀会把她从身旁推开,把她丢下。

      只因为,她并不是她的孩子。她没有可以骄纵的权力。

      这种恐惧,在而后两年的日子里变淡了许多。她曾一度忘记,曾敢稍稍对着君诀撒娇使性。然而今日,她蓦地察觉那恐惧竟是一直蛰伏在心底,恰似一颗丑恶的种子,此刻破土而出。腐色的藤蔓从她的脚底,一圈一圈地向上缠绕,束缚她周身,紧得教她胸闷头昏……

      她想起君诀为她改名作“苏宛言”。

      宛言,宛、言——宛若欢言。

      她隐隐觉得,或许她的一切都被人抢走了。

      ·

      是日,苏与约从花园回到堂屋,恰巧看见了郭静娴带着苏乐语欲出府去玩。

      苏乐语长了苏与约半岁,然而身量不足她。苏乐语眉眼更显纯真,相较之下,倒是苏与约更似作姐姐的那个。

      苏与约稍稍避开,只听得那边苏乐语孺软的声音道:“娘亲,语儿想要小糖人。”

      郭静娴虽是妾室,然私下里苏乐语仍称呼其为“娘亲”。于此,苏叙、君诀二人虽知晓,却不曾说什么。久之,也就如此了。

      “莫贪吃,仔细肚子又吃坏了。”郭静娴笑嗔道。

      “可是语儿就是想要吃嘛……娘亲,语儿要吃嘛……”

      这一番对白,听得苏与约心里堵得慌。她想起了君诀,倏忽很想见她,很想像从前在小小的毡帐里一般窝在她温暖的怀里,听她轻唱小曲儿。

      她穿过堂屋,一股脑儿奔去正房,只是那儿空无一人。

      她想了想,心中一喜,调转步子跑去自己的西厢房,溜了一圈却失落地看到房中仍是无人。

      她缓了下来,迈过西厢房的门槛,神色木木地朝正对面的东厢房望去……她忽然并不那么想,在那里,找到她。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当她看到君诀一如往常卧在窗边软塌上闭目休憩时,她再也无法忽略双目的胀痛和鼻腔的酸楚。

      压抑了许久情绪,似一瞬被引燃。

      一切不过只是一如往常,而她却根本无力去想她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抗拒之感。

      令人作呕的酸水从腹腔翻涌而上,她厌恶眼前看到的一切,厌恶她所了解到的事故,厌恶她如今的名字——她更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拔腿冲了出去。

      她混乱不已、惶恐不安,只是跑、快跑——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了别他。

      避着小厮女使跑过花园小道,她从偏僻的已废弃的小门钻出去,穿过苏府背后的一片小树林,磕磕绊绊终是跌倒在长满青草的小河岸边。

      她觉得手掌被土石擦得很疼,又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她只能大哭出声来,扯得幼嫩的嗓音支离破碎——唯有在这里,在这像极了草原的一隅,她才敢这般放肆。

      瘫坐在那里,她毫无章法地乱哭一气。若不着这身材质上乘的襦裙,她不过只是一个野孩子。早忘了劳什子的礼教,她比不上、她担不起!她不是那个可以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大姑娘!

      ——她只想,是她自己。

      ·

      苏与约专注着哭了许久,心中五味杂陈,愈想愈哭、愈哭愈想。此时,她兀然在自己哭喊声的缝隙中捕捉到了那挤进来的舒缓的马蹄声。

      她的声音哽住了。用袖摆抹了一把满面的涕泪,她抬起头,向身侧看去。只见一个牵着黑色马驹、身着月白锦袍的小哥哥在她身侧站定。他瞥了她一眼,松了缰绳,掏出一方素白色的手帕,屈膝递给她。

      苏与约一怔,打了一个哭嗝,止不住抽气。她看了看手帕,又看了看他,不自主地接了过来。手帕的一角绣着一株兰草,做工极佳,教她觉着自己就是摸一下也成了冒犯。

      她将手帕轻轻地贴了贴湿润润的眼,余光看到他理了理下摆随意在她身侧捡地方坐下。她脑海里浮起方才他的模样,目光纯粹,神色淡然,平静得教人心安。

      她偷偷去望他,看他将目光投去了河面。他并没有看她,但却似在等她。一时间,她心底的沉闷倒似被人取走了大半。

      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只是犹时不时抽哽一两下。她抿抿唇,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要是、要是你的娘亲……把你当作别人了……可要怎样?”

      他闻言眸光微动,转过来看她。在他的意料之外,她没有询问他的名字,而是像熟稔的好友,对他直接开了口。他略一思忖,回问道:“你怎知她将你当作旁人?”

      不问且罢,这一问刹那间扯开了她堪堪收拾好的情绪,她鼻子一酸又是涌出好些泪来。

      “我是娘捡养的孩子……呜!娘有自个儿的孩子……让我叫‘宛言’……呜!我不是她!我不像她!……”她将这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翻来覆去磕磕绊绊哭了好几遍。难为他耐得住性子,硬是听她可怜兮兮地哭诉。蹙眉听了许久,他终是摸清了一些个眉目。

      待她稍稍平复了一些,他道:“这些可是你的娘亲亲口对你说的?”

      她闻言愣在那里,好半晌才张了张口回他:“……不是。”

      他的眉随之展开,眼前一亮。他平稳着声音道:“道听途说不可信。未曾去问,你怎知道,你的娘亲到底作如何想。”

      苏与约一哽。

      ……是了,她未曾去问,又怎知娘亲到底是作何想。

      她霎那间被打通了各部关节一般,把哽咽忘了个干净。

      她沉下气来细想,六年来,君诀一直唤她作“约儿”,对旁人永远只是一句话——“我的孩子”。就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在四岁后的两年里渐渐抹淡自己的恐惧。

      她可曾说过,她苏与约不是她君诀的孩子?

      当是——不曾。

      只可是,她犹怕。

      她扬起头去望他,期翼又不安,踌躇着细声道:“可……可我终非娘亲的亲生骨肉。”

      “我的妹妹亦非我母——娘亲的亲生骨肉。”话至此处,他复又思量,继而定定地望着她的眸,道,“然娘亲对我们说,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认她作娘亲,我们便是她的孩子。”

      苏与约似受了莫大的鼓舞,匆忙从草地上挣扎起身,不待站定便回身紧跑了一步。复又顿下来,回头去看他。且见他亦将她望着,嘴角似有被压抑着,然犹扬起了一丝浅笑。他似淡然从容地站起身,顺了顺袖摆。

      她忙他屈膝作礼。一礼罢,眉眼俱笑道:“谢谢你,小哥哥。”

      而后未去看他的反应,她转身飞跑,扎进了小树林里。

      ·

      一路奔回府中,苏与约满心急切。方匆匆穿过了堂屋,却不料迎面撞上了侍候在君诀房里的女使。

      那女使似被吓得不轻,面如纸色,鼻间额间俱渗汗。苏与约欲张口说些什么,竟猛地被那女使狠狠攥住了手腕。

      且听她抖声道:“三娘子……快——快去!快!夫人不好了!”

      苏与约闻言心中大骇,刹那间脑子似全空了一般。她无暇去想任何事,抬脚仓皇往正房跑。又见得一女使端着的一盆染得腥红的水及盆沿上搭着的血色浸染的白帕,她的心使劲地向下坠去。

      跑至内室,她两步扑去君诀的床边,却不料想被君诀伸手挡开。只听得她且喘且咳地弱声道:“……莫要过来,仔细害了病……”

      苏与约呆愣在原地,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开,茫然无措。

      只见君诀面色蜡黄,唇瓣惨白开裂,然嘴角又似涂上了一抹红脂,犹为刺眼。

      她的娘亲,从来不该是这副模样!

      苏与约喉中一哽,忙冲着身旁的女使惊叫:“怎的还不去寻大夫!大夫呢?大夫呢!”

      她几将声音叫破,鼓着的双眼涨得通红。

      “约儿。”君诀沉声喊住了她,屏息定定地看着她的眸。

      “……娘。”苏与约瘪下声来,身子犹在止不住地微微打颤。

      君诀叹了口气,对那吓得亦在抖的女使道:“去寻柴管事,寻到了便领进来吧。”

      女使闻言,拧身碎步而去。

      君诀默了会儿,以帕掩唇,低声道:“约儿,想来……娘要走了。”

      “走?去哪——”苏与约一怔,强扯笑,眼睁得似要张裂一般道,“娘,可万莫要拿约儿开玩笑……”

      苏与约的神情话语恰如一把锥子扎进君诀的心口,教她疼得不能自已。蓦地湿了眼眶,君诀扭头一拭,继而强硬地盯着苏与约道:“娘不同你开玩笑。”

      苏与约僵滞不动,半晌不语。

      “你可还记得,入苏府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闻言,苏与约垂眸哑声回道:“第一……我名唤‘宛言’,为当朝宰相苏叙的养女;第二,言行举止须得有宰相千金的模样;第三,若是被拿着与他人比较,不可生气……”

      她悉数细数着,竟是含不住泪,双膝一屈,直直跪撞在地面,抽咽着道:“约儿——约儿错了……娘!娘别走!约儿以后再也不比较了——约儿错了!约儿错了……娘别走……”

      见她不住地磕头,君诀心中愈痛。

      苏与约是她捡养的孩子。她只曾对两个人如此言明,一个是苏与约,另一个则是苏叙。而对于其他任何人,每每言及苏与约的身世,她永远只有一句话——“我的孩子”,便再无其他。

      是了,在她心里,苏与约早已与她的亲生骨肉无异。

      但关于身世,君诀无论如何都不会瞒苏与约。因为君诀害怕,如果她瞒着她,会不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不知道怎样的人,利用她的身世给她带去什么伤害。

      而君诀却不曾想到,知道了这些之后的苏与约会那么懂事,懂事得教人心疼。

      君诀一直一直都在心疼她,心疼她的隐忍,心疼她的坚韧。这半年,只看得她愈发变得小心翼翼,不愿再入东厢房戏耍,君诀又怎会不懂她的心思?多少次欲与她说清个中苦楚,教她活得再多一分恣肆,又多少次忧她年纪尚小不能够完全懂得……

      只是,她却再没有时间,陪她长大了。

      君诀深深闭眸,复又睁开。她道:“约儿,无论明白与否,你定要记着。”

      苏与约屏息去抬头望她。

      “去年春,我自知病发,将不久于人世——”君诀轻咳,又喘息,“曾想将你托付与你纳叔,如此——我可不必再回来……我却终是不愿——不愿你寄人篱下,我舍不得你。放不下——你们,我都放不下……”

      苏与约咬着唇,发颤不止。

      “将你的名字易作‘宛言’,我惟愿他——惟愿苏府上下能够待你好些……”

      话音落,君诀又是不住咳,唇边胭红愈发晕染开来。苏与约字字句句且记着,虽不能理清易名与否的利害,然心中的厌恶与恐惧却是少了一两分。

      恰领着柴络进来的女使见此忙忙上前替君诀顺理,柴络亦一步走上前来,万般惊诧,声中带凄:“夫人,您怎会如此……”

      君诀喘着,无力去应他,他思忖着方才入门时听到的君诀的那句话,不由躬身急切道:“夫人,您莫要再忧心了——老爷是真心待三娘子的,这半年来亦是唤她‘约儿’而非‘宛儿’,想来您是知晓的啊!宛娘子是苏府三姑娘,下人们自是尽心侍候,绝不敢作他想。夫人您可万莫要再忧心!好好养病才是。好不容易回来了,您却这般,可教老爷如何是好……”

      君诀闻言缓了许久,才终是喘过气来。却不料那思绪却是愈发乱了起来。

      是不是她本不必将苏与约易名作“宛言”?因为那个人即使不念着苏欢言那份情,亦可以真心待她的约儿。

      但——为何他可以真心相待呢?因为他是君子,会守住他与她的约定?

      君诀愈想愈糊涂,糊涂得连自己都要看不清。为何她会选择带着苏与约回来找他?为何她会如此信任他、如此笃定他可以照顾好她的约儿?

      为何她会那么急切地那么直白地告诉他,苏与约是她捡养的孩子——那种迫切,就如同她想和他解释、向他澄清、惟恐他误会了她一般……

      如同……吗?

      ——君诀,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他那六年的不闻不问又是为何呢?她等了六年,等到了什么呢?

      可是,那这半年,他的悉心照料又是为着什么呢?

      君诀想不清楚了,脑中一片混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放不下,却是无力再去梳理。

      蓦地,她只想见见他。

      “……老爷呢?”君诀缓缓问道。她抬目去望柴络,眸色明亮,似藏着希冀。

      “老爷他……老爷他……”柴络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却是如何不敢答上来。

      君诀愣怔着,而后眼里的光渐渐湮灭。

      她似在刹那间回到了那年寒冬,再一次变成了那个六年前失了孩子、失了他、失了家的自己。一切都没有了。

      没有了……也罢。

      她累了。

      她合眸,似用尽了气力,低声道:“柴叔,劳烦您告诉老爷……待我去后,将郭氏抬为夫人罢……再有,今后约儿唤作‘苏与约’,莫要再叫别他的名了……”

      柴络极力记着,低声连连应“是”。

      苏与约心绪乱至极,却依旧强敛着不敢出声,怕极了再也听不见她孱弱的声音。

      只再听得君诀浅浅道:“约儿记着,在我心里,你只是我的约儿……”

      苏与约心中大震,霎时泪流如堤崩,眼前一片扭曲。

      此时,门口一阵慌乱,原是将大夫请过来了……

      ·

      苏与约被女使拉扯着扭送出了内室,被领到了正房前的院落里。

      苏与约木木地盯着那棵垂丝海棠,她再也移不动脚,任由女使如何牵、如何唤皆是无用。她且杵在原地,倒也是不再流泪,却也是听不见其他什么声音,管不了其他任何事。

      她好似心乱如麻,又好似内里空无一物。她好似在等,又不知道在等什么;好似在希冀,又不明白在希冀什么。

      又只觉得,或许此刻,和往常的某个午后,并无甚不同。

      她站在那里,茫茫然,身旁再无人、再无物。

      唯有看,满地海棠花落。

      ·

      待得日头西沉时,闯进来一个人。

      那个人大步走至她的面前,用力掰过她的肩膀,痛得她想哭。

      那个人问——又或许是极力压抑着的嘶吼:“她在哪!”

      似是询问无果,那个人跌跌撞撞去了正房内室……

      晚风吹来,她猛然间似回过神来,只觉得满面皆冰凉。

      ·

      后来——后来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尚且记得的是——

      苏府的祠堂里,添了牌位;

      郭姨娘,抬了侧夫人;

      她以“苏与约”这个名字,成了当朝宰相苏叙的嫡亲三姑娘。

      还有……那日,一支血色珊瑚流苏坠被交到了苏叙手中,与之相伴的还有君诀最后的言语——

      苏叙,我不会再等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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