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残骸》临叶沉沙

27、长平（下）

　　为翟山月请封爵的消息是和请兵围攻上党的消息同时传回来的。

　　对于公子涉想打赵国，吞上党一事，前世也是这么发生的，公孙昭早就有了准备。可翟山月杀死平阳君受封公士一事，却让他震惊万分。

　　前世翟山月是在上党一战后因战功封爵，战场上杀几个赵国士兵，公孙昭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可是靠着刺杀平阳君封爵……公孙昭觉得这对她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不过是好是坏，她都已经脱离奴籍了，也没必要继续仰仗公子涉的鼻息而活，公孙昭决定趁热打铁，赶紧把她拉到自己这边阵营来。

　　于是他去朗润居寻找宋锦，问问看他有何良策。

　　到了朗润居，陈竹秋也在，两人正在就此次对赵战事争得面红耳赤。

　　“此次攻赵，本就是为解燕国之围而已，何必这么大的阵仗！占上党之地，本非义战！”

　　“这是为了给公孙复仇，难道还算不上义战？依我看，秦国这数百年来，唯此战，义得不能再义了！”

　　“那分明就是阴谋……”陈竹秋的话语被公孙昭开门的声音打断，她到底还是大家族出身，知礼守度，颔首气鼓鼓地和公孙昭问安：“公孙安好。”

　　宋锦却像是已经说过了她似的，十分放松地往提起茶壶给自己加了点水：“看公孙的脸色，可是不好。”

　　陈竹秋闻言，抬起头来：“公孙是遇上何事了？”

　　公孙昭道：“想来你们也听说了，秦赵在上党必有一大战，此刻守在函谷关的魏弥军队都被派去支援了。”

　　“公子涉这是要干一番大事呀。”宋锦啧啧感慨，一边不住用眼睛偷偷瞄依然生气的陈竹秋，自听说陈跃有心将她许配给公子涉之后，每每见面，他都不遗余力地在她面前抹黑公子涉。

　　他在外游学多年，自然清楚墨家思想讲的是个什么，和陈竹秋用上党之战抬杠，无非也就是想让她更加厌恶公子涉这个上党之战的罪魁祸首罢了。公孙昭从他的眼底读懂了一抹精光，便坐下来，佯装叹气道：“是啊，就连他手下的圉隶，此次也因刺杀平阳君有功，被封为公士了。这一举可是鼓舞士气，眼下上党那里的王蒙军队，全都以公子涉马首是瞻了。”

　　“什么？他手下的圉隶，莫非是那个叫山月的？”陈竹秋对翟山月的印象很深，并且她早就听说，这个向她要了小弩的圉隶，跟着公子涉出征了。

　　从函谷关回来的路上，她也是见过公子涉对这个圉隶百般亲厚，提及公子涉的圉隶，她当然是掠过了阿彤，直接想到了翟山月。

　　公孙昭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听闻是他手持一柄机巧韩弩，在公孙昭和平阳君谈话之时，击杀了平阳君。”他早就猜到，陈竹秋是墨家弟子，必通机巧，翟山月手中韩弩泰半出自她手。看着陈竹秋的脸色从红转白，他又装作不在意道：“依我看，按照公子涉此人秉性，什么平阳君设下埋伏之事必然是他巧言令色，至于圉隶误杀平阳君，八成也是他杜撰出来的，现在给那圉隶一个爵位封了他的口，让一个隶人背上黑锅，他在和谈中杀死使者的事情便无人可置喙了。那平阳君在赵国多受爱戴？如今想找山月寻仇的人只怕如过江之鲫！”

　　可惜陈竹秋之听他说完前半句，脑子里便一团纷乱了：“山月向我要小弩，可不是让他去杀平阳君的！”

　　她怒不可遏，腾地站起，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才意识过来，现在她人在咸阳，距离上党路途遥遥，根本不可能抓着翟山月的领子朝他兴师问罪，当下一股气吞回胃里，噎的她不停打嗝起来。

　　公孙昭没想到她会这般，连忙上前给她顺气，倒是平白挨了宋锦一记白眼，他知道自己气她气得狠了，便道：“可那对外征战，又不是我们三人能改变得了的。我和宋子都读过公子涉寄回来的书信，这对赵战事必然是那厮早就谋划好的，现在杀了平阳君弄得赵国举国之力都往上党而去，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竹秋顺平了气，问道：“现在赵国举国的兵力都往上党去了？”

　　公孙昭点了点头：“今日刚在我王大父路寝得到的消息，想来你父亲也很快就要知道了。若非赵国倾国之力也要在上党阻击我大秦，函谷关魏弥的军队也没必要出去，毕竟据说赵国这次是四十万大军呢。”

　　陈竹秋一跃而起：“不行，我得到上党去！”说罢，竟然像是只野兔似的一溜烟蹿出雅座。

　　公孙昭刚想喊她“仲妫”，却被宋锦一把抓住捂住了嘴：“在朗润居，记得叫她‘陈子’！”

　　公孙昭慌忙挣脱——他此刻身量还小，被已经成年的宋锦抓得死死的，好容易才从他的桎梏中脱身：“你就不怕她真的跑到上党去么？”

　　宋锦道：“她一个姑娘家……”

　　公孙昭冷笑了一声：“你忘了我是同她如何结识的了？她可是能单枪匹马追出咸阳追到函谷关的姑娘家！”

　　宋锦一听，吓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她不会真的想去上党吧！就连我这种列国游历惯了的浪客，说要往秦赵两个大国火拼的前线去，都得哆嗦哆嗦……”

　　公孙昭甩下一个“你猜”的眼神，站起来拂袖走出雅座。

　　陈竹秋的离开倒让他脑子里清醒了一些，山月的事儿不如他直接到上党去——至于宋锦肯不肯一起去，就看在他眼里，仲妫和陈跃孰轻孰重了。

　　*

　　翟山月在公子涉的军帐里睡了个爽。

　　穿越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了，还真是头一回如此舒服的睡眠。果然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公子的东西就比她一个隶人的好用百倍——哦不，现在她也不是隶人了，她是有名有姓有爵的“公士”。

　　她实在很想找人问问这个所谓的“公士”，当有田几亩，兵丁几个呢？

　　公子涉掀开帐帘进来，见她醒来，温和地说：“我让亲兵给你在外头搭了个帐篷，往后你可以独自去那儿过夜了，如今你是杀死平阳君的功臣，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了。”

　　翟山月自个儿心里门清，杀死平阳君的人是公子涉，她最多就是给公子涉递了把弩，可现在这泼天的富贵落在她头上，叫她也不好把这份荣誉再退回去，便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山月多谢郎主。”

　　见她依然称呼自己为“郎主”，公子涉的心稍稍稳了些许，又坐下来对她叮嘱道：“现在你有了爵禄，行事应当稳重。今日在众人面前晕倒，若非我警醒，只怕那些兵士毛手毛脚的，就要让你真身展露于人前了。”

　　翟山月浑身一凛，陡然反应过来：“公子，是不是女人不可有爵禄啊？”

　　原本她倒是对自己的女子身份全无所谓，可一旦女人不能靠着军功封爵，她这辈子就没有能逃离奴隶阶级的方法了！她慌忙双手捂住胸口：“那要是旁人知道了我以女子身份当了公士，他们会把我如何？”

　　公子涉淡淡地说：“此为亵渎，按律斩。”

　　秦国法度严苛为列国之最，说按律当斩，想留个全尸的机会都没有，翟山月只觉得鸡皮疙瘩从头爬到脚，惊得她不住哆嗦，慌忙答应：“那我绝对会好好守着这个秘密的！”

　　公子涉温柔地摸了摸她炸开来的头发，道：“这就对了。”

　　翟山月被他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一偏头把脑袋从他手底下挪开，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

　　她心里头有个疑问一直得不到解释，想来还是直接问公子涉最为实在，因此她道：“郎主，现在山月是公士了，是不是可以问您一个小小的问题？”

　　公子涉眯着眼，点了点头。

　　翟山月吞了一口唾沫，仔细观察了下公子涉的神色，斟酌着说道：“郎主此次在邯郸遭伏击……”

　　——虽然所有人都说是他们在邯郸受到了伏击，翟山月却知道事情的全过程，于是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公子涉的眉毛微微立起来一点，但表情并不至于像是发怒的样子，于是翟山月壮着胆子继续问——

　　“……郎主是否早有预料呢？”

　　公子涉眯着眼睛看着她，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半晌，他才道：“赵国对于我这个秦国人来说，何处不是龙潭虎穴？”

　　这便是承认了。

　　“那……”翟山月更加纠结了，手指头在衣摆底下纠来缠去，好容易将话问出口，“平阳君突然发难，郎主您也早有准备么？”

　　公子涉笑了起来：“山月你问这些做什么？”

　　翟山月继续绞着手指，支支吾吾，仿佛现在被质问的不是公子涉而是她一样，“小臣……小臣就是觉得这个爵禄来得有些太轻易了。”

　　公子涉笑完，神色冷了下来，眼底全无温度：“这个爵禄给你了，说明是你福大，你便牢牢接着。难道你出发前所卜占之吉卦，指向的不是这个么？”

　　翟山月听完，一股寒气从胆边升起：公子涉早就设计好了刺杀平阳君之事，而他撤退时未带一人，也并非临时起意，他本就打算将她同剩余那几个秦国卫兵一道留在传舍里被赵军射杀了。

　　只不过她命大，追着公子涉逃了出来，才有了升为公士的造化。

　　可公子涉为什么不要她了？是她占卜得不准，还是她服侍得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