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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怀州易门 浮云淡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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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寒气尚未褪去,枝上的梅花淡淡地开着,簇簇宛如粉色的雪子,暗香浮动。
屋内的暖炕上,两人面对而坐,中间放置一张本榧棋盘,浅棕色的棋墩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如繁星列布,左边的小炉子上正煮着梅子酒,浓烈香醇的味儿悠悠浮化开来,弥漫得整个屋子都沉醉在了这股味中。
“西北那边的战事如何?”左边已年过半旬的男子自棋罐中拈起一枚黑子,低哑的嗓音随意地问着,略思索了片刻,“噌”一记,掷子有声。
另一人,着一袭白衣,外罩着件华贵的雪狐大毡裹住清瘦的身子,但见一双淡然素净如雪山般的眉目,一张异常清秀柔美的脸,只是比常人失了份血色,双颊却是两坨病态的潮红。
听得他的问话,含了半分笑,一开口,那声音似山涧里的一股清泉,清泠有韵,苏冽梅笑着道:“义父,您不是头天才认识我的。”一阵轻轻地咳嗽声伴着话落,言下之意是这话白问了。
易云长几络胡须抖了抖,如刀削般的脸上掺了少许不悦,不作认同地道:“都说了几回了,朝中之事你平日也给我上些心,别自顾着外头的生意,我们商贾之家,若要站得稳,还不是看上头人的行事,若这次七皇子在西北吃了败仗,我们那头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是,孩儿知道。”苏冽梅默声听着他略带严肃的话语,末了,轻轻地道了句,低眉顺眼地看着棋盘。
“我说这些你也别不高兴。”易云长留意到苏冽梅的沉默,觑了一眼,说着“你毕竟年轻,少些经验,平日里要多学多看,义父不是为难你。”
“义父的用心良苦孩儿铭记在心。”
“其实你也用不着谦虚,你在外面的成绩义父都是看在眼里,我们易家能有今日,你的功劳也是不可没的。”易云长摸着胡子说道,嘴上说着,眼里满是骄傲的神色。
“孩儿惭愧。”苏冽梅听得他这般夸耀自己,并无过分得意,甚是自谦地回了句。
半晌,易云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老了,膝下又没个继承香火的,以后易家可都要靠你了,幸好你不像天雪那丫头,不然我可就头痛死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又笑开了,“那丫头都这年纪了还一天到晚地疯疯颠颠,不知道以后谁敢娶她!”
苏冽梅连带地也笑了,轻咳了几声,接过话茬道:“天雪长得漂亮,平素对义父又贴心,只怕等真嫁出去的那天,义父您又舍不得了。”
“唉,如果你是男儿身,就省了义父一桩心事了。”易云长又落一子,跟着叹息一声道。
“义父,您又来了。”苏冽梅苦笑地叹道,抬手揉了揉倦怠的眉心,身为女儿身又如何,她在商场上的手腕可不逊一般男子。
易云长侧目睨了眼,觉察到她的疲惫,再看看外头的天色,这才道:“好了,我也不留你了,只怕这会儿怀胤已在云楼等你了。”
“那孩儿就先告退了。”得了他的首肯,苏冽梅弹了弹衣摆,站起身向他作了个揖,等易云长点了点头,才翩然转身出去。
等跨出门槛,才低头一瞧,便看到蓝心已就着门口,缩成一团熟睡了,惟见她红彤彤的粉颊,紧敛的睫毛微抖,似小憩中的蝴蝶,很是可爱见怜。
苏冽梅的嘴畔浮上笑意,轻褪下雪狐大毡覆在她单薄的身上,不想这轻微的动作已惊醒了向来敏感的她,见她茫然地转醒,不知东西的迷糊样让苏冽梅不禁捏了捏她的粉脸,笑道:“我们该走了。”
遇上这温润柔和的笑脸,蓝心不知所措地羞红了脸,仓皇而起,双手羞赧地绞着衣袂,低垂着脑袋,水漉漉的眼睛偷偷地瞅着苏冽梅,后者只是一笑而过。
才走了几步,衣袖子便被人自后头扯住,回头一看,蓝心正焦急地用手语传达着什么,一面又指着身上的雪狐大毡,但见那张粉脸涨得通红,是了,她是个哑巴。
苏冽梅会心一笑,当下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外头冷,这你披着,我不碍事的。”说完,又动手替她拢了拢领口,蓝心果见又羞红了脸。
这个傻丫头,苏冽梅对她又爱又怜,只可惜她同她一样皆是女子。
一抹黯然悄然涌上眼眸,苏冽梅看着远处苍茫的天际,浅金色的阳光已被厚云遮掩,乌压压的黑云正朝这边聚集而来,一场风雨即将滚滚而下,见这景象,她的心头似被什么给堵住了,闷慌的感觉如潮涌般袭来,微蹙了眉头,对蓝心道了句,“我们回去吧。”
步子踩在蜿蜒的鹅软石道上,空气中悠悠浮散着梅花的淡香,一路过来,只见嶙峋的假山造石奇形怪异,雕栏画廊,亭台阁榭,迷乱眼眸。
湖岸边光秃的树枝上已抽出新绿,小小的嫩芽,零星散布着,异常娇小可爱。
未至月湖,远远地便可望见一座白色精致的小楼肃然立于湖中央,仿若遗世独立的仙子。若侧耳倾听,但闻一支清越的笛声自那处隐隐传来,时断时续,携着湖水的清冷味儿,悠然如水般流动在天地间。
苏冽梅的眼里化着柔软,嘴角浮起淡淡的,轻若飘絮的笑容,信步穿过构架在湖上的竹桥,便来至了云楼。
但见这里的梅花比前院开得更旺,仿佛犹是寒冬腊月一般,朵朵花儿傲然怒放,浓郁的梅香缕缕萦绕,俨然是一片花海。
蓝心先一步上前打起了帘子,一进屋子,惟觉融融的暖意扑面而来,令苏冽梅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浑身都沉浸在这股温暖中。她素来惧冷,顾而即便是春季,屋里都放置着暖炉,随时供她方便取暖。
这厢似乎闻得有人进来,方才的笛声骤然停止,精致的帷幔攒动,人未见,话已出:
“刚从前院回来?”前院,自然是易云长的居处。
“嗯。”轻轻地应了声,苏冽梅在铺着柔软皮毛的紫檀木椅上坐下,蓝心已伶俐地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
注意到她清瘦的脸微许有些发白,再看她单薄的衣衫,墨怀胤的目光终是含了半分不悦,淡漠的眉头蹙起,轻斥了声:“你到底有没有身为病人的自觉?”
“怎么没有?我不是每日都乖乖地喝下你的药了?”无辜的眼眸瞥了他一眼,苏冽梅指了指见空的碗底,反问道。
他鼻端轻哼一声,几乎气绝,如冰雪般的眸子冷瞪了她一记,道:“我可不希望自己的招牌砸在你手上。”
“原来你是担忧这个。”苏冽梅低低地笑道:“放心,等砸了我再派人给你竖块,还是镶金的。”她话一落,旁边便有吃吃的笑声传来。
墨怀胤一记冷眼过去,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而他堂堂神医门的后人,生来就是被这女人克的!
喟然长叹一声,墨怀胤尚在感怀自己的不幸命运,这边苏冽梅已拿起了搁置在旁的帐册,一刻不闲地看了起来。
“你就不能歇会儿?就算有十年的寿命都被你给看光了!”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看看手中被抽走的书,轻叹一气,眼底无奈,知道今日又看不完这堆积的帐本了。
“给我吹支曲子吧,我想听。”苏冽梅靠向椅背,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一旦全身放松下来,困顿登时涌上,令她懵懵欲睡。
墨怀胤撇了撇嘴角,也就这女人敢像使唤卖艺人一样地使唤他!碎碎念叨了几句,他自怀中掏出一柄通体碧绿的短笛来,见其末梢垂挂块小巧的玉坠,尾端结着细细的穗子,显得精致异常。
这是一双指骨分明的手,修长无瑕疵的手指轻按着孔子,一曲悠远清婉的笛声缓缓地传出,绕梁三旋,如清泉流淌,似百鸟雀跃,乐起而人已醉。
屋子里,时间静静地流转着,安谧而祥和。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雨,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溅在窗棂子上,清脆似顿珠滚落玉盘,“啪嗒、啪嗒”,如一首伴曲。
当苏冽梅的意识徘徊在似睡非睡间时,“吱”地一声,肖似烟火燃裂的响声顿起,让她悚然惊醒,行动敏捷如羚羊,一跃而至窗前,只见天空中升起了蓝色的烟火,绚烂如盛开中的一朵繁花,点点似星辉般的光芒映染了阴霾的一方天际。
“是天雪在求救!”她咻地变了脸色,未思索半刻,便要冲出屋子。
“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在她即将穿入雨帘的前一刻制止了她,墨怀胤瞪视着她的举动,蓦然一声呵斥,眼底是浓浓的不满。
“放手!”决裂的眼神,冷峻无情得仿佛要把人冻住,他恍然一惊,松了手,就这样看着她纤瘦的身影没入了雨幕中。
雨持续地下着,瓢泼如倾盆,烟雨茫茫间,那道影子渐渐地失了踪影,一阵寒风刮来,什么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