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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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上海
又是初秋季节，城中落英缤纷，园林中一溜儿老杏树倾泄了满地的金黄。一个穿着粉衫白裤的小姑娘端着黄铜盆快步迈过抄手游廊，她脸上带着焦急，脚下步子一快再快，纤细的胳膊兜不住沉重的水盆，胳膊左晃右颠的，清水不断泼洒而出，沿着手腕子落下蜿蜒了一地。
小姑娘浑然不觉蹬蹬跑上绣楼，一入内屋是一股子浓重的中药味，再后是满耳的啜泣声。
屋内四男一女或坐或站围着一张绣床，哭声是坐在床前的妇人发出的。绣帕捂着脸颊尽量压低哭声，压制的狠了，满头珠翠跟着身体轻颤。
小姑娘将水盆放在花架子上，偷偷张一眼床上的人，还是闭目不醒的样子，又暗中打量楼上其他人的神色就束着手站去角落候命。
“大夫，我女儿还能不能好？”
发话的人是大盛钱庄的老板杜震，五十不到头发已经花白，眉尾飞扬，眼角尽显凌厉之色，嘴角肌肉时不时收紧，明显是个脾气暴躁之人。
站在他身侧的男子闻言微微一蹙眉头，“伯父不要急，耐心点等等看医生怎么说。”
男子劝慰一句，杜震看来，见他浓眉清目翩翩儒雅，身上穿着是最时兴的西装，长辫子早早便绞了留着和洋人一样的短发。虽打扮的不伦不类，但是从头到脚那身气度是外面的黄口小儿再花一辈子都学不来的，遂心里的不满情绪消散了几分。
几人安安静静的继续等着，杜震突的叹了一口气。
掌上明珠已昏迷足足一天一夜，洋大夫喂药打针拍胸脯保证一定没事，可是在这之后女儿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如果一辈子不醒怎么办。
杜震思考许久把内定的准女婿威廉叫到一旁婉转的提出，要是人好不了便退婚，杜震愿意赔偿相应的名誉损失费。
“伯父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慕雪一定会康复的我是绝不会退婚的。”
威廉料不到杜震会提退婚一事，杜慕雪现在还没有个说法，西方医学昌明，治好的可能性有九成，现在医生还没发话，杜震倒已经自乱阵脚。
“伯父，不瞒您说，自从第一次见到慕雪我就觉得她很特别。既漂亮又聪明，我早就深深的爱上她了，如果今生不能娶慕雪为妻，我愿意终身不娶。”
威廉信誓旦旦立誓此生非杜慕雪不可，他爱她爱到天崩地裂至死不渝，即便她这辈子醒不过来也照娶不误。
这番话把杜家夫妇感动的眼眶泛红，这种重情重义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
“威廉你是个好孩子，对我家慕雪也是真心实意的，我杜震果然没有看错人。”
杜震两眼闪着泪花直夸威廉是有情有义的好男人，将来定会善待慕雪，大盛钱庄交到他手里一定会蒸蒸日上。杜夫人也极为感动，上前抓住威廉的手久久不放。
“伯父您相信我，慕雪一定会好的，千万不能再提退婚的事，我发誓若违誓言天打…”
可能老天爷已经腻烦这世间男子的虚情假意，截断誓言劈下一串连环响雷。雷声落下屋内雕花玻璃窗碎了半扇，一时间满室狂风落叶，所有人闭起眼以袖遮面抵挡，无人瞧见床上的人眼皮动起来。
风止住了，床上床下落满是泛黄的杏叶，丫头啊呀一声立即关窗，杜夫人忙着掸开落在绣床上的枯叶。
“小圆喜快来帮忙。”
小圆喜应了一声加入整理落叶行列，离得近了，她发现杜慕雪的眼皮子好像动了动，初时以为眼花，定睛细看果然是动了。
“小姐小姐！”
“慕雪怎么了？”杜震心脏揪紧，拎开挡路的丫头凑近一瞧欢喜的叫起来。
“我的女儿总算醒了！”
杜夫人高兴的扑到床头，挤的杜震一个踉跄幸而威廉扶住才稳住身形。
“慕雪，你看看娘啊。”
杜慕雪睁开眼，定定看了几眼杜夫人又合起双目沉沉睡去。
杜震急忙问洋大夫怎么回事，逐一消化完“脑震荡”，“后遗症”等词汇，杜震央求洋大夫多开些好药治疗，钱不是问题。
“不需要过分担心，小姐是睡着了，按时吃药注意营养，休息几天再带病人散散步适当运动，人很快会康复起来的。”
洋大夫虽然长的深目高鼻，汉语还算能让听懂，起码杜家夫妇听懂了知道没大问题，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回到原位置。
“威廉这次太感谢你了。”
杜震朝威廉拱拳道谢，女婿请来这个洋鬼子果然有两把刷子。看来这西洋玩意儿还真是比大清的好，至少医术方面人家就很厉害，那么多大夫看了一遭没半个有把握的。
杜夫人吩咐管家快快随洋大夫回医院拿药，杜震招呼威廉去花厅喝茶歇息，走到楼下两人只见一个青年扯着洋大夫的药箱问东问西。
“萧培元！”杜震瞧见这青年就一肚子火。
萧培元是杜夫人娘家这边的人，今年二十二岁，虚长表妹杜慕雪四岁。因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很小的时候就被杜夫人收养来家里给慕雪做个伴读，养到十五岁的时候，杜震瞧这孩子也算耳聪目明就带在身边教做生意。
一直以来杜震对这个寄宿身份的外甥都是很严厉的，始终当他是个随从，认定自己供其吃穿读书，学做生意已是极大的恩德。平日里夸奖是不用指望的，但凡做错点什么事情铁定一通训斥。
这次杜慕雪在城隍庙会中受伤，杜震不问原由直接给萧培元定了“保护表妹不力”的罪名还扇了大耳刮子，如果不是杜夫人死活拦着，杜震不仅仅只是给一个耳光，一定家法处置完再撵出去。
“姨夫！表妹她…”在冰冷的瞪视下与冷哼声中，萧培元很快垂下目光。
杜震转过脸和颜悦色的拉着威廉往花厅而去，走了没几步回头看外甥傻不愣登的戳在原地垂头思过状，他又气不打一处来，恨这废铁不成钢。
“我警告你，慕雪正在歇息你不准上去打扰她，以后也不准你接近慕雪，萧培元你听见没有！”
萧培元飞快应了一声，等两人离开了立即登上雪阁。
轻轻推开门便是冲鼻的药味，仰卧在绣花床的姑娘双目紧闭正在熟睡。萧培元握紧拳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床头的杜夫人闻声以为是丫头飞快偏头抹去脸上的泪花，回头见是外甥来了，她慈爱一笑伸手抓着萧培元。
“慕雪已经没事了，你可以放心了。”
“姨母，这次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带慕雪去庙会逛集市就什么都不会…”
“快别说了，这事儿没人能预料到。”
杜夫人顶着红彤彤的兔子眼牵住外甥的手走去屋外开解起来。
“这事怎么能怪你，谁都算不到会有这场飞来横祸。培元啊，你姨夫是个暴脾气，他前日打你那巴掌是一时冲动，姨母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你别往心里去，也别和你姨夫计较。他是冲动，心肠还是好的。”
“姨母您言重了，没有您和姨夫我都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姨夫会教训我那一定是我做错事，这次的确是我没有保护好表妹，这巴掌是我该受的。”
萧培元眼里写满歉意，活泼可爱的表妹病恹恹的躺着，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几嘴巴子。
“都说了这事不怪你，那个洋鬼子大夫说了雪儿很快能康复的，事情过去了以后谁都别提这茬儿。这两天你也没怎么合过眼一直守在楼下要么就是找大夫，你这孩子真是，你和雪儿都是我的孩子，你把身子弄垮了姨母也是心疼的。乖，听姨母的，回自己屋里好好歇一觉，雪儿好一点你再来看她，这儿有我在。”
“姨母，我…”
“听我的，一会儿那个暴脾气的老头子回来看到你在这儿说不定又拿你撒气，先回房休息去，雪儿好些了你再来。” 杜夫人半推半拉的劝走萧培元。
服过几次药，杜慕雪在第二天的傍晚是彻底醒了，不过脑震荡的后遗症也一并出现。
“失忆！我女儿好好的怎么会失忆！”
现在杜震宰了洋大夫的心都有，如花似玉的女儿吃几副药，醒来了爹娘不识痴痴呆呆的，这还怎么嫁人。
“你个洋鬼子说清楚你到底给我女儿吃的是什么药？！”
杜震追着洋大夫要打，从雪阁追到楼下花园，枯瘦如柴的老头子挥舞着拐杖与膀大腰圆的洋人大夫玩起小鸡捉老鹰，自外赶来的威廉虽不知道什么情况也立即挡在中间。
“伯父这怎么回事？”
“你问他给我的慕雪吃了什么药我的慕雪都傻了！”
绣楼中
“我的雪儿啊！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把你娘都给忘掉！”
杜夫人抱着杜慕雪哭的几乎要断气，小圆喜也跪在床头哭个不停。慕雪叹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回抱住杜夫人哭到抽搐的身躯，哑声说：“别哭了，娘。”
“方才你叫我什么？”杜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这一声比刚才的清晰许多。
杜夫人欢喜又激动的抱住女儿不住的重复“我的雪儿好了”，小圆喜急忙探身出窗大声报喜，很快楼下三人返回瞧情况，杜夫人立即说女儿刚才喊了她娘。
“慕雪你记得我吗？”
杜震激动的凑到床前山羊胡子微微的颤，生怕女儿摇头说不认识一时紧张的拳头都握了起来。
“爹。”敷衍喊了一声却把老头感动的当场哽咽。
“好好，你认识爹就好。”杜震背过身偷偷擦泪。
这时威廉已经跻身凑到另一边床头坐下，盖住杜慕雪垂在被褥外的葱白似的小手，笑问认不认得他这个未婚夫。
正拥抱着杜慕雪的杜夫人明显感觉到女儿身体一颤，正奇怪女儿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杜慕雪突然哭起来。
“我的头好疼，疼的要裂开了，你们出去，娘，求你让他们都出去，我头疼…”
兔子化红眼母狮只是一瞬的事，杜夫人心疼女儿毫不客气的开始撵人，别说什么女儿的未婚夫，就连自己的丈夫也毫不客气的推到门外，谢绝入内。
合上门栓，杜夫人飞奔到床头抱起仍在□□不已的杜慕雪，“好雪儿乖雪儿，娘在这里，别怕啊，娘在这里，这里就娘一个人陪着你，旁的人进不来。”
哄了好一阵，杜慕雪头不疼了也不哭了，小小一只歪在杜夫人怀里，猫崽儿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哼哼。
“娘。”
软绵绵的这一声差点酥化了杜夫人的心，杜夫人摸着软软的发丝应了一声。
“我不喜欢威廉，娘，你让他别来了，看到他怪讨厌的。”
杜夫人闻言噗嗤一笑俯身亲一口如花似玉的脸蛋儿，“我当是怎么回事呢，你这孩子都和威廉定了亲，虽说刚开始你们俩总是吵吵闹闹的，不过这次你受伤威廉比谁都紧张，天天往咱们家跑又是大夫又是补品。你是不知道啊，你爹担心你有个万一本想退婚的，但是威廉就是认准了你，说这辈子娶定你，无论如何都不肯退亲…”
“那是他瞧中我们家是开钱庄的，我要是个穷丫头他才不会娶呢。”
杜慕雪往杜夫人怀里拱了拱，从前的杜慕雪豪气干云可不会做出赖在母亲身上撒娇的事，但现在是在病中，娇懒些也正常，杜夫人没有起疑。
“你这孩子这样说就不对了，威廉这小伙子是很有本事的，年纪轻轻就当上洋买办，蚕丝、陶瓷、茶叶、布匹那些都是能挣来大钱的生意，咱家要做生意还得靠他。像这回和湖州葛家合作蚕丝买卖，你爹和我说过，只要把一千五百包蚕丝运上德国人的船，咱家原地不动就能净赚三万两。”
杜夫人对这个有本事的女婿还是挺满意的，还想帮着再说些威廉的好话，冷不丁怀里的女儿娇哼一声打断。
“你这是不信娘的话？”
“不是不信娘，我是不信爹，爹万事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难免会说些好听话唬弄娘。这蚕丝买卖虽说赚的多风险也是不小，葛家是皇商每年交给朝廷的蚕丝都有定数，每年蚕丝场的出货最多两千包丝。如果这一千五百包蚕丝全部卖给德国人，剩下的五百包蚕丝不够交数就把朝廷那边得罪了，皇商的名号自此保不住不说，德国人下回会不会找葛家买蚕丝也是未知之数，葛家这么做无疑是自绝生路，老夫人…葛家主事的老夫人必定不肯轻易冒这个风险，依我看这笔买卖未必能成。”
咯咯的轻笑自杜夫人口中溢出，揉着杜慕雪的脑袋称赞不亏是自己的女儿，开头还迷糊的认不出父母，缓过神来已经分析的头头是道。
“可是这次为了这笔蚕丝买卖，你爹是已经使上大钱的，现在是骑虎难下只盼望买卖能够顺利。”
杜慕雪闻言也蹙起眉来，撑起身看着杜夫人小心翼翼的问家里投给威廉多少本钱，听过数字后她安心不少。
五万两多是多了些倒不至于伤了大盛钱庄的根基，做些旁支生意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是能够回血的，如果像“以前”那样把整个大盛钱庄都拱手送给威廉那才是灭顶之灾。
“娘您跟爹说说，这回蚕丝生意做就做了下次不能这么莽撞，还有和威廉的婚事我不答应，爹要是执意逼我，我大不了就，就一头撞死。”
“胡说什么！”
杜夫人掩住杜慕雪的嘴，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开始胡说八道。
“你好好歇着，我让小圆喜一会儿送补汤来，婚事先搁着以后再说。”语毕杜夫人扶杜慕雪躺下掖好被角再叮咛几句下楼去了。
花厅内杜震正兴高采烈的和威廉讨论婚期中，萧培元垂袖立在一边，几次想插嘴终究忍住了。
说笑一阵威廉带上礼帽准备告辞，临行前提出和葛家人当面谈一次，地点就定在出岫园，时间上午下午皆可。
“好，不如明日中午如何？听说出岫园的有些洋点心，我早想尝尝。”
“没问题，我提前让那边准备。”
湖州葛家花园
阳光穿过柳条零零散散洒了树下女子一身，女子虽是一身丫鬟打扮却是粉颊朱唇的好模样，一双水亮的大眼睛说不出的灵动。远处花丛掩映深处有人连呼几声“锦儿”，女子听见动静拔腿就跑。
“锦儿你跑什么呀，老夫人传你去伺候，锦儿…”另一丫鬟打扮的姑娘不弃不馁的追上来。
被换作的锦儿的丫鬟见状也加快脚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锦儿啊锦儿你到底跑去哪里，要是再不回来我就顶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01
